杨植在临出发前找到县尊和师爷,说要借师爷一用,趁这次出差南京的机会顺道去苏松一带开拓市场。
“酒香也怕巷子深!销售的核心根本不在产品,坐等商户上门的理念已经过时了!”杨植坐在椅子上,习惯性地像前世一样,眼前出现了一叠无形的ppt。
他地位与以前不同,这次县令给了他一张椅子坐着,还给他上了一杯六安瓜片。
“我们做的是高档奢侈品,一不能食二不能用,满足的是客户装逼,啊,满足的是客户审美需求!”
县尊疑惑地问:“所以呢?”
“所以要个性化!品牌化!要了解客户的需求,我们的产品要像唐伯虎、文徵明的书画那样,让南京苏松一带的名流大绅趋之若鹜!”
杨植手一挥,做总结性发言:“夏师爷跟我去苏州松江做市场调研是非常必要的!老父母致仕之后,可成为凤阳琉璃在松江的总代理!”
县令大人颇有些心动,最后提出一个问题:“夏先生不在边上,如果府尊继续生事如何是好?”
“我赠老父母三个锦囊,一筹莫展之际依锦囊妙计行事即可!”
杨植说着从怀里取出三个县衙公文信封,交给知县。见知县就想拆封,连忙说:“老父母且慢!须得危机关头打开才有效!”
知县半信半疑收下信封,杨植叹道:“明公雅量非常,杨某何其幸也!”
夏师爷冷眼旁观杨植的表演,他也想不通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郎,秀才还没有考上,哪来的这么多花花肠子?三国评话看得走火入魔了?但看在可以公费回家探亲的面上,且忍着。
知县把信封放好,对夏师爷说:“犬子科举屡试不第,我正想为其谋一安身立命之事业,明日且修书一封,烦请先生代我传书。”
几日后卫所整军,向南京开拔。
当初太祖高皇帝想衣锦还乡,遂把凤阳设为首都,主要看中凤阳有条运河连通京杭大运河。在古时候,运兵、运大件物料、运粮草一般都走水路。
但是黄淮平原上水系纵横,淮水泗水濠水等河流碰到暴雨天就洪水漫延,导致运河经常中断,太祖不得不放弃把凤阳设为首都的打算。
眼前的运河倒是非常平静,河边芦苇荡密布,时有水鸟飞出。黄淮平原上,村子的地基都非常高,叫做圩子,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城堡。
凤阳寿州滁州等地有八个卫所,兵部的编制是四万多军兵。但凤阳地区能打仗的军兵也差不多就是近二千人,其他的士兵要么逃亡要么变成彻底的农民,去南京秋操的凤阳班军好不容易选出六百精锐去南京秋操。
凤阳卫所冯百户站在船头思绪万千,对便宜外甥锦衣卫杨总旗说道:“正德五年北直马户刘六刘七造反,横行北直、山东、河南、湖广,正德七年时流窜至淮河南北,凤阳霍丘六安寿州四地卫所出兵,在不远处打了个大胜仗。我就是那一仗砍了十个人头升为百户的。”
说罢又叹道:“那几年真乱,浙江有贼、北直山东河南有贼、湖广江西有贼,都是好几万匪一股的贼寇,那时真的觉得天要塌了。幸好皇明有上天庇佑,几年就把贼灭了。你说他们好好的人不做,干嘛要做贼呢?”
杨植无动于衷,喃喃自语道:“是呀,他们本来可以不做贼的。”
夏师爷从船仓出来,听得两人对话,说道:“指不定他们像我一样,被逼上贼船!”
杨植哈哈大笑说:“你们在舒适区待久了,根本不懂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生就是要折腾!”
这种屁话只能哄十六岁刚成年的孩子!夏师爷忿忿地对杨植说:“你这个人,很像《包公案》评话中的庞太师,一副奸臣嘴脸!吾辈读圣贤书,自当养浩然正气!你跪舔权阉,如果考中科举,这就是你的黑历史!随时会人被翻出来攻击你,你想过没有?”
杨植不以为然地说:“我乃大明中都锦衣卫,尊重守备太监正是吾辈职责!”
几人在船上说说笑笑,船队来到淮阴。下了码头,杨植吩咐赵大张二找来琉璃工坊的经销商问道:“琉璃的生意如何?”
经销商回答说:“只在徐州到泰州这一段销售较好。”
杨植皱眉说:“京杭运河每天往来南北两京的官员、商户不知道多少!市场巨大,是不是你们平日疏懒?”
经销商叫起撞天屈:“扬州天下富庶之地,咱们的琉璃高不成低不就;徐州再往北就是山东,山东博山琉璃与我们正面交锋,他们不许凤阳琉璃在徐州售卖。”
杨植怒道:“如此欺行霸市,甚是可恶,官老爷也不管管吗?”
经销商苦笑着说:“总旗大人,官府是不管这等事的!”
我大明特色就是官府与民间有活力的组织共治天下,官府大量让权于民。
为防官吏扰民,太祖高皇帝规定官吏无故不得出城,衙役无牌票出城,见者可杀。因此城市之外全是宗族乡村自治,城市之内居民里甲街坊守望相助,工人、运河漕丁组成一个个帮会,商业秩序则由城内行业商会自行维护。
这些自治组织是有司法权的。乡村宗族可以把奸夫淫妇浸猪笼,可以打伤打死盗贼,帮会可以惩罚会众,商会可以规定各商家雇多少人、卖什么货、售什么价。如果商家违反规定,商会可以打上门去,查封商铺。只要不死人,告官府也没用。
杨植听明白后不满地说:“若事事都要我想办法,养你们做甚!等我从南京回来,要见到你们的章程!”
赵大在一旁插话:“杨总旗,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咦?看来自己的民主作风果然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属下敢发言,这是个好现象!
杨植鼓励说:“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我大明讲的是言路畅通,你们要习惯我开明的工作风格。讲出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赵大恶狠狠地说:“总旗平日教导我们:逢敌必亮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你想说什么?”
赵大一拍桌子:“所以趁着现在手上有人,我们打上徐州,把博山货赶出徐州!”
这是什么馊主意!商战小说都是三十六计精妙布局请君入瓮,一环扣一环最后断其现金流把对手送上法庭一击必杀!
这要把打架赢得商战写成话本,读者不骂死自己?
杨植看看经销商,却见经销商频频点头,显然非常认可。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自己犯了主观主义、唯心主义的错误?
经销商解释说:“总旗大人,趁着现在有人,值得打一架!”
杨植迟疑地说:“依大明律例,殴伤他人,若血从耳目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杖八十!”
赵大说:“江湖事江湖了,民不告官不究!
我们先礼后兵,下个帖子约他们到徐州城郊的云龙山摆台子讲数!双方摆明车马干一场!赢家赔输家伤药费,输家退出徐州。”
就在二十二年前,外戚长宁伯周彧与寿宁侯张鹤龄为争夺崇文门的店铺,双方共纠集了上千家奴,在崇文门与宣武门的街道上大打一场,轰动北京城。吏部尚书屠滽上疏说“失戚里之观瞻,损朝廷之威重 ”。
高端的商战,往往采用朴实无华的手段。
杨植摸着光滑的下巴想了想,觉得可行: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第二天杨植等人带着三十军兵脱了鸳鸯战袄,另行乘船北上徐州,其余班军军士则照旧沿运河南下。
来到徐州,一行人包了一个客栈,杨植让淮阴经销商引路,带着赵大张二直奔博山琉璃驻徐州的店铺,进屋直奔主题:“废话不多说,我们是凤阳琉璃工坊的。今后你们不能卖博山货,只能卖我们凤阳的货。”
黄淮地区虽自古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就拳脚见真章,但徐州店主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少年人。
店主见少年身后有两个随从,还跟着一名浑身散发师爷气质的秀才,知道这少年颇有来头,反问道:“你哪个山头的?凭什么来我们徐州插旗?”
杨植说:“不凭什么,虽然凤阳琉璃工坊是卫所产业,中都守备太监直管,我也知道博山琉璃工坊背后有人,但咱们不扯这些有的没的,一切实力说话。
我们有三十人,明天吃过早饭,大家到云龙山脚下讲数,不得带铁器。”
店主爽快地答应下来,看来也是一名朴实无华的商海沉浮弄潮儿。
杨植出门后心里不踏实,带着三人到徐州城转转。
“未思胜先思败,才能远祸;未思进先思退,才能长久!咱们是过江龙,对方是地头蛇,先探探路再说。”
徐州城颇大,是黄淮地区的中心城市,经过打行时,杨植特地进去问问价,结果垂头丧气地出来。
“雇一个打行棍徒两钱银子,汤药费另算。太贵了,我们创业期还是勤俭持家,一块铜板当两块花。”
夏师爷无语。自己好好一个秀才,怎么就跟这种穿制服的凶徒混一起?听说此人背景很不干净,似乎还有当山贼的黑历史!
逛了一圈徐州城问过几个打行,但一无所获,几人回到客栈。杨植见三人团颇为心虚,遂把桌子一拍,慷慨激昂地说:
“徐州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五十余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夏师爷突然感觉杨总旗的官话带上了宁波口音。
“就在几个月前,我有幸启动苗山琉璃项目,所到之处,凤阳军民无不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短短几个月后,这里竟至于一变而为我的葬身之地了吗?无论怎么讲,会战兵力是三十名正规军对几十号店铺伙计,优势在我!”
次日众军兵吃过早饭,每人在左胳膊上缠一红布条,精神抖擞来到城外云龙山脚下,却见此山荒芜,怪石嶙峋,人迹罕至,当真是有活力的民间组织摆茶讲数的好去处。
杨植四下打量,不禁哈哈大笑。
张二心领神会,问道:“总旗大人,为何发笑?”
杨植手指云龙山说道:“我笑山东人愚鲁,徐州人无智!对方若是前后埋伏,今日我等片甲不得出云龙山!”
话音未落,就听唿哨一声,山路前后各出现一伙人,把凤阳军兵围住。
前面领头的几个大汉狞笑着走过来,边走边说:“凤阳人也敢来徐州撒野!你很会打吗?你会打有个屁用啊?出来混要有势力,要有背景。你哪个道上的?”
前后有些汉子看起来非常眼熟,正是昨天见过的打行棍徒,他们手上戴着指虎,显然已被博山店雇佣。
夏师爷吓得双腿打颤,这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今天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
杨植倒很镇定,前后的伏军人数眼见比自己这边多,今天是不能善罢甘休了。不能往后打,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埋伏?
“我出来混就靠三样:够狠、讲义气,兄弟多!”杨植对赵大张二使个眼色,说道迎上前去,临走近敌方时,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条短棍,以棍为刀,劈头盖脸砸向对方。
对面几个为首大汉猝不及防,下意识举胳膊格挡,被短棍抽在手上,捂着手嗷嗷叫喊向两边让开。
赵大张二也抽出短棍,一人架着夏师爷一人护着侧翼跟着杨植向前冲。
几个回合之间,杨植身上挨了好几拳脚棍棒,好不容易和十几个军士冲出包围来到山腰居高临下之处喘口气,却看见还有十几军士被众打手围住群殴。
杨植不得已,让赵大张二扶夏师爷在山石上休息,带着军士向山脚冲下去与博山帮打成一片。
幸好这些军士是卫所历年军屯农耕的精锐,平日里连枷、锄头舞得虎虎生风,筋骨强健反而胜过好勇斗狠的打行棍徒,大家且战且向山腰退去,占据地势之利再说。
就在此时,山上传来两声铳响,回荡山间,有人大喝:“尔等住手!”
混战之中的众人惊愕,向山上望去,只见十多人沿山路下来,打前站的几个人手持长枪,后面还有人或弓上弦或刀出鞘,当中有人身穿明盔明甲,竟然是明军中的精英。
这行人杀气腾腾来到近前,口中大呼:“跪倒!违者格杀勿论!”
杨植心道不妙,今天摊上大事了。
混战百多人纷纷跪伏尘埃,不敢抬头。这行人当中走出一个中年人,来到跪倒的人群中,厉声问:“你们可是徐州卫的兵丁?”
眼看被人看破行藏,杨植无法,硬着头皮说:“系红巾者,乃是凤阳卫晋京秋操的班军。”
中年人回身走向一个同伙便装老者,俯身低语几句,转身大喝道:“带队旗官以上者杀!其余兵丁十抽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