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魂飞魄散。贼老天!别人穿越都是锦衣玉食,只有自己,隔几个月就会被人砍脑壳!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累了,毁灭吧!销号重练!
杨植决定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眼见有几名着甲大汉抽出牛尾刀,面无表情正要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朝老者大喊:“刀下留人!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等虽为军士,也是父母所生!在下乃中都锦衣卫总旗杨植,却想知道今日因何而死?”
老者眼皮也不抬一下,朗声说道:“老夫丛兰,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等处!我见尔等攻守有度,定是军中操练过的,果然一问即知!今日尔等触犯军法,定斩不饶!”
卧槽!原来是凤阳卫所的另一个顶头上司!
丛兰,字廷秀号丰山,资历很深,是弘治三年进士,一生主要功业就是兜兜转转在边关打转,正德十年闰四月以户部右侍郎总理漕运兼凤阳等地巡抚,是大明典型的实干型官员。
在县衙喝茶看报纸时,杨植从邸报中经常看到丛兰的名字,舅舅在凤阳斩十个流寇人头得升百户,那一仗就是丛兰指挥的。丛兰也武功高强,非常能打,常常顶盔掼甲亲自冲阵。
杨植于是膝行几步向前说道:“原来是丰山公!丰山公明鉴,果然‘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是,我等在徐州斗殴,是有苦衷的!”
丛兰睁眼打量杨植几许,又闭上眼睛。心中自动忽略杨植的苦衷,细细琢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脸色不由得缓和下来,柔声说:“原来是锦衣卫小校,你且站着说话。老夫问你,可曾进学?”
军户、锦衣卫户考中举人进士的颇多,约占大明进士户籍的六分之一,是以丛兰并不奇怪,有此一问。
杨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子明年有信心过小三关。”
丛兰眉毛一扬,说道:“平日制艺,且背一篇习作听听!”
杨植回想一下,从《三年科举五年模拟习题集》中选了一篇应景的文章背诵起来。
“题目是:‘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我破题曰:人与言交畏,犹是畏天命之心焉。”
丛兰点点头,说:“可以。”
八股取士,考生要做经义、时务、策论等各几篇文章,考官哪能看得那么多。
一般考官只看经义文章,偷懒的只看第一篇八股,更懒的考官只看第一篇的第一句破题。考生只要第一句破题切中肯綮,就基本上十拿九稳能中。
题目是三畏,切合当前情形。杨植破题精准,可见是有真功夫,这水平做个秀才不在话下。
丛兰举目四望,见跪倒一片的人群中还有一人站着,皱眉问道:“此为何人?”
杨植回道:“此为凤阳县尊之师爷,是松江府的秀才。”
丛兰点头招呼夏师爷过来,问道:“你们既是凤阳班军,为何在徐州与棍徒斗殴?”
杨植抢先回答说:“凤阳中都守备太监丘公公与凤阳县联手,于城南苗山开发琉璃项目为凤阳军民谋个出路。现凤阳琉璃欲在徐州售卖,与博山货冲突尔。我等不知总督亦在云龙山,惊扰军门大人,死罪。”
夏师爷从杨植开始与丛兰对话起就听了真切,实在无法将眼前文质彬彬知书达礼的形象与刚才山脚下飞扬跋扈的山贼本色联系起来!
而且杨植回禀丛兰的话中故意含糊其辞,暗戳戳地说是太监肆意妄为,还拉上凤阳县令为之背书,因为自己就在现场,很难不让总督兼巡抚大人不产生联想。
丛兰果然体谅了杨植的苦衷,叹道:“自中都一役后,我总理漕运事务较多,驻锡于淮安,久不去凤阳矣!不料凤阳竟有如此变化。”
原来丛兰近日巡视漕运,为躲清静住在云龙山兴化寺,今日下山却正遇见杨植与博山人讲数,中军官见杨植等人攻防有度,怀疑是徐州军兵,这才下来喝止。
这等破事在总督眼里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怀疑有军兵参与,丛兰,甚至包括徐州府县根本不会理会此事。
杨植平白无故又在阎王殿前打了个滚,差点被当场诛杀传首凤阳八卫,郭雪郭大姐从此成为望门寡。想想不禁心中后怕,对丛兰说:“丛军门若是无事,我等先行告退。”
丛兰却熟视杨植后问道:“你很能打吗?”
杨植不得已回复说:“家传刀法,家父督促练功甚勤。”
丛兰又指着中军官对杨植说:“你描述一下此人。”
杨植不明所以,边看中军官边道:“身长五尺五寸,脸上淡金色,双腿罗圈,惯于骑马,肩宽双臂长,拇指有扳指,双目如鹰,似是擅使弓箭。西北口音,应该是军门大人从三边带来的老军。”
丛兰颌首说道:“不错,此乃鞑官,老夫总制宣大军务时所收的鞑子。”然后对杨植不容置疑地说:“吾观尔颇有侦缉之才,明日随我南下。”
上位者就是这么颐指气使。杨植懵懂应承,与夏师爷站立道旁恭送总督兼巡抚下山。跪倒的众人见丛兰一行人远走才敢站起来,个个面如死灰心有余悸。
博山店主死里逃生之馀,刚才听得杨植与丛总督对话,遂咬咬牙说:“罢了,徐州府就让与给你,但你也不能再往北去。”
杨植大喜,当下让淮安经销商约请博山店主吃淄博烤肉,自己则带着伤痕累累的一干军兵回到客栈准备南下。
晚上夏师爷躺床上回想白天的事,似翻书一样历历在目。他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三个字是:两面人!
夏师爷翻身摸到靴子趿拉着穿上出屋,却见隔壁的杨植也没有睡,而是拿着一个酒壶,坐在天井的长条凳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夏师爷走过去,并排与杨植同坐一起,说道:“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杨植虎躯一震,惊讶地看着夏师爷的眼睛,试探地回答说:“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这踏马回答是什么!你白天吓得发昏,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吗?
夏师爷恨恨地说:“我原本以为你是评话里庞太师、潘仁美一流的人物,今日观之,你更像史书的操、莽之辈!”
别装了,你就是两面人,让你这种人考中功名,大明王朝要败在你手里!
杨植悠悠地回答:“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看透我了?”
夏师爷不知说什么好,劝道:“我辈自幼读孔孟之书,学的是经世济民之道,但要执中允厥,守正为心,才是正途。自古以来,圣贤莫不如此!”
杨植却笑着说:“从来如此,便对么?”
夏师爷心中震荡,惊骇莫名,他没有想到杨植会这样回答!
杨植却又说:“现在评价我还早呢,我才只是一个小总旗。今后的日子,谁也不知道。夜已深,且睡去。”说着站起来,挥挥手回房去了。
夏师爷突然感觉杨植的背影孤独又悲凉,他看着天井上的月亮,只怀疑今晚是在做梦。
次日凤阳班军的舟船跟着丛兰大人掉头南下,隔日又回到了准安府。
丛兰把杨植唤到总督衙门书房,屏退左右后说:“你去南京,要多留心江右商会。尤其要注意南昌商旅往来安庆、应天、苏州、松江之间。”
杨植低头想了一下,问:“宁王欲反乎?”
丛兰苦笑:“世人皆知宁藩欲反,宁藩亦知世人皆知宁藩欲反。你既为天子亲军,负有侦缉之责,不可不防患于未然。”
杨植父子俩上次从赣州沿江而下,袁守诚就说不要在南昌入境,以免惹上麻烦。以赣南巡抚王阳明、吉安知府伍文定、安庆知府张文锦等人说到宁王的态度,看来很多人都知道宁王在准备造反,这非常突破杨植的认知。
杨植诧异说道:“怎会如此?我还以为宁王明面伪作恭顺,暗中策划于密室,是一个两面人!他怎么会把‘我要造反’四个大字写在额头上?”
丛兰听到两面人这个词愣了一下,旋即想明白其意思,笑着说:“个中缘由,一言难尽。你尽管去,抵达南京后,莫与南京锦衣卫说起此事。”
杨植又问道:“若我侦缉期间,朝廷另派官员任凤阳等地巡抚,我所获情报是否交与接任巡抚?”
丛兰冷淡地说:“这个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
锦衣卫理论上是天子亲军,负有监控、侦缉之责,而锦衣卫监控侦缉的对象很大一部分就是文官。按规矩,文官是不能处罚、指挥、命令锦衣卫的。
丛兰对杨植说的这番话,只是私人谈话性质,或者说是丛兰给杨植的一个建议。
杨植满腹疑云,但两人地位天壤之别,又不能交浅言深,话已至此,遂诺诺告退。
丛兰待杨植离开,面有忧色伫立院中,眺望明月喃喃自语:“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岂可不未雨绸缪!”
丛兰于弘治三年参加进士科考,中的是三甲第三十八名,赐同进士出身。按大明文官的潜规则,他这一生就不可能清贵,只能在地方上干实事,升迁的天花板就是尚书到头。
宁王欲反之心昭然若揭,朝野上下几乎人所共知。但是大家似乎都很默契,都在等待宁王举反旗的那一天。尤其是南直籍贯的官员,态度更是暧昧。
丛兰是山东文登人,一生功业主要就是在三边和地方打转,没有机会参与朝堂决策,不能理解东南籍朝士的心态,更不敢私下揣摩君父。
宁王若反,必顺长江东下占领南京建制分封,再切断漕运,即使不能北伐登基,至少也能维持南北朝局面。
丛兰想到此处,不禁打个寒颤。真踏马心塞,这大明是我的不成?还不如去延安绥德跟那些粗人打交道,眼不见心不烦!
从圣上到东南文官,个个都是两面人!只怪自己进士名次太差,一直没有见识过高层次的政斗!
得写信给南京兵部尚书乔宇!
杨植带着三十班军继续南下,两日后来到扬州府。军兵无令不得入城,杨植令卫所几个小旗不要在扬州停留,自己则和夏师爷,赵大张二留在江都城。
杨植上江都城里转一圈,对夏师爷说:“你听说过敲竹杠吗?”
夏师爷莫名其妙,只听杨植恍然大悟地说:“是极,你们苏浙人叫打秋风!”
师爷当然知道打秋风是什么意思,师爷就没有不打秋风的!但这里是江都,不是凤阳县!
杨植并不解释,拉着师爷直奔扬州盐商会馆。会馆门口的门子见三名锦衣卫装扮的军汉闯进门来,刚想过来问话,被赵大张二抡起巴掌打开。
杨植头也没回,直奔正堂,往椅子上一坐,用刀鞘敲着桌子大叫:“管事的呢?叫会长出来!”
盐商会长正在后院喝茶,听到门子禀报,吓得屁滚尿流赶过来,说道:“额正是盐商会长,军爷有什么吩咐?”
杨植斜眼睛看着会长,说道:“你们山陕人逃籍的很多,是不是都窝藏在你这里?”
盐商会长打量四个不速之客,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地说道:“额们老西在扬州都是奉公守法,从没有作奸犯科之事!”
原来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实行的是开中法,把东南地区的盐引、茶引交给山西、陕西商人经营,山陕商人赚了钱后买粮交给西北边防地区,以东南财富贴补西北,叫做开中法。
因长途运粮消耗甚大,山陕盐商往往在边区招募军民屯田,就地收购粮食交付边关。但是明孝宗弘治时,时任户部尚书的淮安人叶淇嫌开中法太麻烦,于是改为折色法。山陕盐商在江南赚钱后直接向朝廷交银子,由朝廷再把银子拨给边关,一来一去,朝廷每年可多得十几万两银子。
扬州的盐商都是山陕商户,折色法也省了他们的事,不用费心费力派家人驻守山西、陕西张罗商屯之事,于是纷纷举家大举迁到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山陕黄土坡,哪有扬州自古繁华。
手握盐引就有吃不完的银子,何必头悬梁锥刺股去读书!
本来盐商们也没想过让子弟科举,对于逃籍不甚在意。何况如今大明遍地都是逃籍逃户。
但逃籍毕竟触犯大明律例,真要较真还是很麻烦的。今天见锦衣卫上门,扬州盐商会长心中有数,知道不能善罢甘休。
夏师爷羞愧难当,自己虽然惯于打秋风,但是从没有吃相这么赤裸裸地难看!
只听杨植冷笑连连:“你们盐商表面上奉公守法,实质上个个作奸犯科,都是我大明王朝的两面人!今天我要查上一查,看看你这盐商会馆到底是不是藏污纳垢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