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兰的漕运总督府非常寒酸,借了扬州府瓜洲城外的一个庙做衙署。总督在大明体制属于独官,没有佐贰官和属吏,手底下的办事人员全凭自己征召;没有专门的办公地点,连衙门也要靠自己征用,看中哪个院子就占了。丛兰没有占盐商的后花园为总督府,实在是清高。
杨植通报之后,溜溜哒哒走进寺院去,见大堂之上有一位身着便装的客人正在与丛兰闲谈,杨植停步不前,想先在院子里假装看花避一避,却见丛兰在堂上招手唤他过去。
丛兰呵呵笑着对客人说道:“粹卿,此乃我的一个小友,凤阳秀才杨植也。”又对杨植说:“此乃扬州府尹蒋瑶是也。”
哟,这就是扬州知府蒋瑶?杨植非常同情地看了蒋瑶一眼,然后与两位前辈见过礼。
大明王朝的政治运转体制非常成熟,两个部门之间一切政务全靠公文往来,官员基本上不会为公事见面,蒋瑶来见丛兰应该是议论时事来了。
杨植甫一落座,丛兰对杨植道:“听说你是江北五府小三元?”
杨植谦虚回道:“些许微名,纯是侥幸!浮云,都是浮云!”
蒋瑶见有外人在场,也不好谈论时局,与杨植寒暄几句,便告辞而去。
丛兰待蒋瑶离开,问道:“你刚才看蒋府尹的眼神非常奇怪!你跟他有交情?”
果然是官场老油条,人老成精!
杨植讪笑瞎谝说:“想到扬州府在宁王之乱中捞不着什么功劳,是以同情!”
丛兰接受了这个解释,说道:“听说你在南京做得大事,立了大功!”
“不要问大明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大明做什么!”杨植示意丛兰屏退左右,掏出一叠书信,鬼鬼祟祟对丛兰说:“前辈找一个机会,把这几封信给王阳明,请王阳明把这些信作为战利品交上去,可以帮张提学脱罪。”
丛兰疑惑地展开书信一读,老官僚的悟性很强,稍一思索后叹道:“你胆大妄为,颇有士大夫阶级接班人的觉悟!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污七八糟的事,你不找乔白岩,而来找我做?”
因为你活不长了,不至于可能被你要挟;因为我要给乔宇一个白莲花的人设!
杨植回道:“嫂溺叔援之以手,权也!丛前辈有春秋古风,你也不想看到提学大宗师身陷囹圄,以泪洗面吧?”
浓眉大眼忠厚老实的山东人丛兰把信揣怀里,说起另一个问题:“上次江南侦缉之功加这次‘六九专案’之功,你可以升六品武官了!”
杨植谦虚说道:“我哪里敢指望六品官,能当个一品官就谢天谢地啦!”
第一次见面说了这个梗,还没完没了啦!
这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丛兰有些害羞:“江湖传说当不得真!说你自己,不要扯上我!”
杨植作慷慨激昂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不是爱慕虚荣急功近利之辈!这功先让乔本兵记着,待我中了进士一并算!”
我现在火气很大!去年在云龙山下即使不砍杨植的脑袋,也应该打他二十军棍!
丛兰决定换一个话题:“宁王已经在南昌扯出反旗,不日将东进顺江而下,你刚才说扬州府捞不着军功,是对战事很有信心?”
杨植不以为然:“丛前辈但请放宽心!我看宁王连安庆府都过不去!”
扬州在江北,离凤阳不是很远,杨植一路上不紧不慢,两天后回到凤阳。
临近家门口,才发现原本老旧的外墙被粉刷一新,大门也上了油漆,门上还挂着一个匾额:“诗书世家”。
便宜父母亲是搬家了?自己真是捡来的,搬家也不通知我一声,为父不人!
杨植掉转马头正要找熟人问问情况,却见路口拐过来一人拎着一篮子菜,正是便宜老娘冯氏。
冯氏冲他喝道:“到了家不进去,又想去哪里浪?”
杨植赶紧下马接过菜,问道:“爹娘搬家了么?”
冯氏怒道:“这房子风水这么好,搬什么家?我们先回家去,给你买好了礼物,快去郭姑娘家里报个信,过几日就接媳妇过门!”
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的狗窝被装饰一新,桌椅床案全是梨花木打造,还整了一个书架,被褥也换了绸缎面,显然是要做新房。
两天来杨植骑马赶路,浑身酸痛,见新被子欢呼一声,往床上一倒,就要休息。
冯氏放好鸡鸭蔬菜,在院子里大喊:“你不要如此怠懒,快去郭姑娘家,才显得你有诚意!我们诗书世家,不能让别人看轻了!”
你们几代人都在锤炼袁家刀冯氏棍好吧?什么时候读过诗书?我怎么会有如此骚情浮夸的父母!
杨植没法子,带着几匹苏绣绸缎,又骑上马出门去。街坊邻居的嫂子、大妈们闻声都站在各自家门口看热闹,见杨植走过,个个打招呼:“秀才公回来啦?前些日子报喜的衙役来过了,我们都帮衬着做流水席呢!”
杨植连连向两边拱手,不住口地道谢,逃离了街坊。
来到郭家庄,照例是被众人围观,一群儿童簇拥着杨植进了郭家院子。丈母娘拿一把糖散给嬉闹的小孩子,对杨植说:“已经找龙兴寺的高僧大德算过,五日后就是黄道吉日!到时候成亲,新媳妇过门!”
和尚也来道士的赛道抢饭碗,这大明王朝卷成这样!
院子里人多,郭雪脸皮薄,待在屋里没出来。丈母娘使个眼色,杨植心领神会,捧着胭脂水粉来到郭雪屋门口。
郭雪从椅子上起来,她头一次施了淡妆,妆容看着浮皮潦草。这就是今后要与自己同生共死的人。
杨植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手帕,砂锅大的拳头,元宵……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郭雪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她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杨植心中叹息,走上前去握住郭雪的手,说道:“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我考上秀才你就这样,若是日后我入阁为相,你怎么办?”
郭雪低声说:“涂举人前几日给弟弟和舅舅讲课,说你考上秀才,用你的话就是步入了统治阶级,地位尊贵,是人上人;我们是被统治阶级,地位低下,是牛马。还给我们讲四维八德、三纲五常,让我们切不可乱了纲纪伦常不如禽兽,让人耻笑。”
杨植怒道:“涂惟讲这些干嘛?他那个破举人不也就是这样!叫他当老师是给你们讲怎么做生意的!别听他的!”
郭雪盈盈一拜,道:“老爷是天,妾身是地,天尊地卑,理所当然。”
杨植怀疑地看着老婆,这就改了性?不至于涂惟比那些红花教点传师还会洗脑吧?
自己前世二十八岁还是母胎单身,穿越后,十八岁就娶了一个媳妇!而且这个媳妇不作妖,不矫情,很崇拜自己哟!
看来封建社会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几日后成婚,接亲,从此杨植就是有家的人。
新婚燕尔后,杨植找到陆知县,捐了个监生。南直的乡试是八月,待乡试考完后,九月份自己就去南京国子监入学,和自己前世的开学日期差不多。
杨植不想在凤阳的县学或府学进学,一是因为这里真的没什么老师可以教自己礼经,二是因为大明对秀才的考核是非常严格的。
除了府学或县学每月会月考外,大明的提学御史还会每年对秀才进行两次测试,根据考试成绩把秀才进行分为六等。
其中一等秀才称为廪膳生,听这名字就知道官府给发钱发米;二等秀才称为增广生,是一等廪膳生的替补。秀才只有被评为一二等,才能参加乡试。
三等秀才则维持常态,不上不下;四等秀才要挨提学鞭打,五等秀才则往下降,连襕衫都穿不了,只能穿青衫;六等秀才遭黜革,失去功名。
回到凤阳后,杨植去府学和县学都打探了一下,府学县学的老师都在说前段时间大宗师张鳌山在府学召集秀才考试的事。
大宗师出的题目是《孟子·尽心下》里面的“冯妇善搏虎”,有个徐州来的秀才写道:“冯妇虽然是一个妇人,却勇气可嘉,力大无穷,特别擅长与老虎力搏。把老虎皮剥下,放入调料烹饪,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
大宗师大怒,当场黜落了这名秀才。
虽然自己上面有人,但张鳌山今年任期届满,江北提学御史明年就会换人。
根据历史,下一个南直提学就是曾给张璁看过相的萧鸣凤,萧鸣凤明年去松江督学时还将给徐阶看相,说的都很准。
杨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也不排斥玄学。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杨植通通认为是自己的知识有限、水平不够。
自己穿越本来就是玄学,谁知道萧鸣凤会不会真的看相,万一他看出我是穿越者怎么办?会抓我去切片研究么?
何况自己也不想每月都考试,这比自己前世读研究生都累。
朝廷的邸报陆续传来,宁王势如破竹,舟船遮江蔽日,他从南昌出发已经攻略了九江、南康,浩浩荡荡的水师从赣江直下彭蠡湖,然后向东沿长江直奔安庆府而去。
这就是宁王想学太宗文皇帝学得不像呀!朱棣敢从北平千里跃进直下南京,那是人家已经把华北扫平,无后顾之忧,南京又有勋贵、太监为内应,可以不战而下南京。
这宁王的南昌是四战之地,赣江上游全是刚打过土匪的赣州府、吉安府地方军,战斗力还是能保证的。
只要宁王在安庆府、南京任何一处受挫,顿兵于坚城之下,而后路的南昌一旦被赣江上游的明军攻克,宁王进退维谷,就要真成流寇了。
其实正德也早有准备,除了早早让南京羽林卫指挥使杨锐去安庆府协防,年初还派漕运参将陈璠去苏州松江常州掌兵,丛兰手底下调了外地进南京的秋操班军一万四千人守着扬州。
宁王只要出了九江沿长江向东,一路上的安庆、南京都是坚城。
哪怕无论是北上扬州还是继续向东走常州苏州,他哪一处都过不去。
这期间,自称大师兄的丘得丘太监、陆知县也找过杨植探讨局势,杨植把道理一讲,他们也就安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