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出监历事比坐监考试要难。出监后只当芝麻粒小官是不行的,还必须要考核卓异。由日常情况可知,一个芝麻粒临时杂官哪来的出彩机会?而且这种考核要经过吏部审查,并送内阁诰敕房存档。
但是杨植开动脑筋,发现了一个华点:那就是这个制度只说了去衙门任职,并没有指定哪个种类的衙门!
南京城严格说来是应天府城,应天府城由江宁、上元两个县城组成。以往南京国子监出监历事的人,有去江宁县衙、上元县衙、应天府衙的,也有去南京六部的,这些监生凭社会关系搞了一个卓异的评价,顺利毕业分配了好工作。
而锦衣卫、东厂同样需要秀才举人进士任职!
和尚摸得,我为什么摸不得?
杨植去年九月入监,几天后就满一年,是可以申请出监的!
杨植信心满满回到南京国子监,还没有向学校提出出监历事的申请,就逢上南京国子监初阶堂上大课。
国子监的规矩是对监生分初阶三堂,中阶二堂,高阶一堂。从这个分类可以知道,从初阶监生到高阶监生的人数是金字塔形的。监内每年都有考试,在初阶读书满一年后,参加考试并优异者,才可升到中阶,中阶升高阶也是如此。很多初阶监生读了五六年都升不上去,除非是琉球日本安南来的。
按照校规,上大课时,初阶堂东西两班房约二百名在读监生都要在本堂正房月台下,等候监中博士上台授课。
国子监设有五经博士,为正五品官。对于秀才或监生来说,并不是选了一经为本经后,对于其他四经就可以不读的。
大明王朝进士举人众多,朝廷选官的余地非常大。比如说选亲民官、宣慰官,首先是看几名候选人长相、身材,有没有不怒自威的汉官威仪,让老百姓和外藩野人一见就自惭形秽;而选学校教官、赞礼官、翰林院讲官,就看候选人是不是南京官话标准、口齿清晰且中气十足能一口气说半个时辰依然声如洪钟。
上台的五经博士姓王,虽年过五十身体瘦小,但一开口就音吐明畅,屋内约二百学生听得一清二楚:“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
《礼记》云: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人如果放纵物欲,一味追求官位权力、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就会物化,就不成为人!
所以诸生要时时警醒自己,一日三省吾身,今天有没有存天理灭人欲!
故《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杨植突然想起前世的灯塔国鼓吹消费主义,人人皆是物欲奴隶,与四书五经倡导的理念是相反的另一极端,很符合礼经说的“悖逆诈伪、淫泆作乱”,不由得轻笑一声。
王博士居高临下,把杨植的微表情看得分明,当即冷下脸来,喝道:“杨植!”
杨植没想到被老师当众点名,下意识回一声“到”,然后按校规出列来到讲台下,对博士行礼道:“学生杨植,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王博士问道:“吾听闻昔年,尔与罗天官论道,主张‘天道即人道,即民以见天,即欲以见理’,认为人欲即是天理,可有此事?”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杨植没想到当年的显摆被王博士耿耿于怀了两年。
自己的这个思想若不设前提不加定义,很容易被人认为在鼓吹放纵欲望不加节制。这不但与程朱理学相拮抗,而且稍有见识的人都可以预见物欲横流的社会必然会导致上位者率兽食人,对底层敲骨吸髓。
罗钦顺在天理人欲的问题上,是偏向程朱理学的,当年自己第二次进南京吏部与罗钦顺论道时,罗钦顺摆架子,只考问了自己的见识,并没有跟自己辩驳。
但是今天王博士当众掰扯此事,杨不得不解释道:“学生认为: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无欲无为,又焉有理”。
杨植的意思是:人的行为皆被欲望驱动,如果人什么都不做,从哪里感知规律呢?
朱熹也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连王阳明都认为“去尽人欲,纯是天理,便是圣人”。但王博士万万没想到,杨植似乎认为要求美味也是合乎理学的。
王博士厉声道:“天不变,道亦不变!莫非杨生认为今后将不讲天理天道,纯以追求物欲为天理天道乎?”
杨植只好又说:“理在气中,理气不分!气无时无刻不变,天理亦变!
前唐之时,人以麻衣充塞芦絮取暖,今日人人皆着棉服棉被,极寒之地穿裘皮,都是因时而变!
饮食亦是如此,吃饭穿衣即是天理!若无吃饭穿衣,就会饿死冻死,这才是人之初心!所谓初心就是人之本心!”
王博士气得发抖: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难道为了饱肚子就可以苟且偷生么?
“歪理邪说!你也配是圣人门徒!”
其实两个人都没有谈到度的问题,等于鸡同鸭讲。度是很难把握的,基本上可以说没办法取得共识。
王博士进士出身,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官场来南京国子监,俗话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监生中不乏有中二青少年与王博士辩经,但都在理学或心学设定的范围内,没有像杨植这样否定“天道不变”的,这等于从根子上另起炉灶。自己在全新的战场难以取胜,大明有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又不能当众斥骂杨植失了师长身份,于是拂袖而去。
台下初阶监生一时愕然,然后向杨植竖起大拇指。
飘了!真的飘了!只有杨植心中叫苦,现在应该猥琐发育呀!跟乔宇、罗钦顺、王阳明这些外人再怎么闹红脸都无所谓,怎么可以不给自己的直接上司面子!
大明王朝百多年后,科举是唯一正途选官制度。监生的前途有以下几种:通过南直县学州学府学保荐入监后认真学习,通过各种考试,获得肆业证,等同于举人有资格直接去北京参加会试,每科会试都有监生中进士的。但是获得肆业的监生很少,上千监生中每年才二三十个,这种是正经读书的;
当然,如果监生真是认真学习,哪怕是初阶中阶,也可以直接以秀才身份报名参加乡试,若通过乡试直接获得举人身份;
部分有背景的监生都是找个人脉去衙门历事,被评为卓越后把临时官职转正,干上中书舍人、县主簿、孔目这类杂官;这种一般是荫监;
其他的监生只挂名不坐监,享受秀才待遇。如果再加钱获得肆业证,就等同于举人,他们心中有数根本不会去会试。这种就是捐监。
杨植这种两面人,典型的既要又要,一方面确实想学习,一方面又像捐监那样挂名不坐监。
现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名汪伟,是从南京国子监司业升上来的。现在杨植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
汪伟皱着眉头打量杨植,说道:“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呀!”
汪伟弘治九年三甲进士,馆选为庶吉士后任翰林院检讨。明朝的学历歧视非常无情,一甲二甲三甲进士进翰林院后,待遇职位各自不同,当然不排除状元作死仆街、三甲进士有奇遇这种事。
汪伟的官途应该就是到了终点。杨植回想了一下明史,此人籍籍无名,应该不用怕他。
“祭酒大人,我的思想有什么危险?”
汪伟冷笑着说:“王博士可曾与你辩经乎?我更不想与你辩!即使是罗前辈之气学、王阳明之心学,亦没有非天理、扬人欲之说!”
杨植叹口气,也不想解释,更不想认错。大明中后期各种思想激荡,开讲座、辩论会的学者到处都是,说什么的都有。再过几年就有人说孔孟迂阔、程朱虚伪的。自己只是身份太低而已,身份高的人不屑跟自己辩。
果然,汪伟又政治正确地说道:“凡是监生,都是为求学而来!正经读书的监生是想考科举的!你扪心自问,如果考乡试会试的监生受你影响,能考中吗?”
“所以祭酒大人的意思是?”
“你既然是荫监,有两个选择:其一今后不要坐监亦不必上课;其二将你革出南京国子监!”
杨植大惊,这两个选择对自己都是死路!理论上品学兼优的一等秀才或监生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
杨植可以跪舔太监、皇帝,但是在读书人面前就必须维持士人的人设!他下意识问道:“请问前辈,革除小生,有什么由头?”
现在说前辈也晚了,汪伟面无表情官腔十足地说:“没有什么由头,南京国子监我一言而决!如果你非要一个由头,你之前缺过考试,那么本月底考试,把你列为最后一名,给你末位淘汰的由头,你接受吗?”
杨植了解大明官场一言堂的规则,遂拱手道:“请前辈三思!不要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汪祭酒莫名其妙,笑着说:“你在教我做事?”
杨植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的,施礼后离开了祭酒的办公室。
汪伟冷眼看着杨植离去:莫要怪我,是杨首辅让我赶走你的!不过杨首辅没有错,无论什么理由,该监生学问迂邪,为人又不识时务,此子断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