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我就令锦衣卫把那穷酸措大打入诏狱!”
徐天赐拍案而起。敢欺负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个不能忍!
杨植疑惑地看着徐天赐:“那你准备安他什么罪名?”
在太白酒楼雅间烛光的照耀下,徐天赐站起身,小白脸半边暗半边亮,狰狞地笑着说:“这不重要!只要汪祭酒进了诏狱,我至少有十种办法让他承认犯下谋逆大罪!十种!”
杨植撇撇嘴,懒得理他:你们锦衣卫敢矫诏不成?
徐天赐见吹牛被识破,又说道:“那你找南京守备太监,弹劾汪祭酒过皇城不下马,写大明历代圣上名号不空一格!”
杨植越听越离谱,喝道:“这是吾辈士大夫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你们鹰犬爪牙就不要掺和了!若你掺和进来,以后我怎么在士大夫圈子混,来来来,别说话了,先吃个鸭血粉丝!”
好不容易一起出来吃个饭,他明知道我最喜欢吃盐水鸭,却连我的口味都记不住!果然文武殊途,在一起久了,文人就会变!得到了就不会好好珍惜,我们始终走不到一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徐天赐悻悻坐下道:“我就是想帮帮你!可自从张岳张学正随军东征后,私底下,你就不给我面子了!好歹我现在是二品武官,主持南京锦衣卫全面工作!”
杨植不知道徐天赐如此丰富的内心戏,见状安慰道:“当然,锦衣卫也是有很大的作用!
你若想帮我,这里有我的揭帖,你令手下张帖在南京六部和南京国子监门前,省得我一处处跑!”
揭帖就是后世的大字报,它在大明时期作用广泛,可用于匿名攻击他人,亦可以用于发表政论、诗词歌赋,类似于bbS论坛。
第二天,南京六部的官老爷、南京国子监的教官们在机关大门的墙上就看到一张张揭帖。这些揭帖不知道是从哪里的印刷工坊制造出来的。
揭帖的标题是《天理人欲论》,这个标题并没有引起进士老爷们的兴趣。老爷们都是饱学之士,从小读理学考理学,长大后再看看历史书,很容易认同“饮食夫妻是天理,追求山珍海味三妻四妾是人欲,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
不用解释,肯定是哪个愤青触发了逆反心理!我十四岁时也是这样,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揭帖最广泛的用途是揭露哪个太监或文官的阴私,很少人用来发表诗词歌赋,用来辩经的更是少之又少。基本上只有自己还是刚考中秀才的中二少年,才会这样干!
一时间进士老爷们恍恍惚惚:我想起那天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揭帖先开宗明义说:宇宙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不断“气化”的过程,即宇宙是一个不断运动的过程。
这是前宋张载的理论,他认为宇宙不是物质,而是物质变化的过程。这个观点非常烧脑,突破了人的常识,后人很难理解,所以应者寥寥无几。
再看第二段,作者认为“理不是超然于气之上的抽象实体,而是气的运动规律,宇宙本体是气不是理。”
这个是罗钦顺的思想。南京吏部的门前亦有揭帖,南京吏部的老爷们想起当年的罗氏师生论道,一下就猜到了揭帖的作者。
再看第三段,作者认为学科应分为质测、宰理、通几。
质测者,对自然进行探索也;宰理者,对人类社会进行治理也;通几者,质测宰理后形成抽象的理论指导也。
作者认为应先对物质世界进行探索,了解自然的运行规律,才能了解社会,最后在实践中形成哲学。
然后作者开始喷了:“六籍信刍狗,三皇争纸上。犹龙以后人,渐渐陈伎俩”,先说理学“不达其实”、“离器而言道”。理只是人对自然和社会运动规律的认识,但是人的认知是有限的,也是不断完善的,不存在什么永恒不变的认识。
然后作者再说人欲是以实现为最终归属的。对天理的探索就是人欲,没有人欲哪来对天理的认识?人欲不断变化才导致对天理的认识不断深入。所谓的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
最后以一首诗结尾: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一帆直渡东沂水,文学班中访子游!
最后看作者署名,果不其然,落款是“南京国子监监生杨植杨树人”。
总的来说,这篇文章的条理比较清楚,基本论点是“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只有变化是不变的,人欲随着时代变化,神农时代吃草,孔子时代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云云”。
只是文章的论点把宇宙说成是变化的过程,非常脱离常人的认知。而且文章还非常愤青,数黄道黑指东话西,一会儿说理,一会儿骂骂咧咧,嘲讽值拉满: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是错的!
众人看后倒吸一口凉气:罗天官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嘴脸,怎么会有这种跳脱的愤青弟子?
联想当年杨植“十有九人堪白眼”的诗句,那时愤青还有些合理性。现在都国子监监生了,此子居然将愤青进行到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个揭帖深具话题性,其话题并不是理气欲,对于凭阐述“理气欲”为敲门砖而当上官的进士老爷们来说,除了罗钦顺王阳明等少数人还念念不忘理气欲,其他人听都不愿意听!
大家的关注点并不是文章中的理,而是文章中嘲讽与愤怒!仿佛作者为了一碟醋而包了一盘饺子!
南京朝廷的进士老爷们本来就闲得蛋疼,破班是谁爱上谁上,很多人连衙门都不进了,到处打听怎么回事。
南京国子监的教官们看过揭帖后目瞪口呆。大家万万没想到,杨植居然把老师与监生的学术争议捅到外面去了,而且变本加厉,连带对程朱理学进行否定!
南京国子监的监生议论纷纷,很快从初阶堂打听到确切的消息:上大课时,王博士点名杨植出列辩驳经义,却被杨植驳得理屈词穷,落荒而逃。汪祭酒为王博士出头,将杨植叫去训斥一通,明说月底要给杨植一点颜色瞧瞧,甚至要驱赶杨植出监!
简直没有天理!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华夏有老师敢箝制学生之口,因为学生的观点不同而气急败坏的!
王博士的心情像三伏天吃了一只苍蝇:踏马的明明是我不屑于与之争论,居然被传成抱头鼠窜!
汪伟祭酒不知所措:杨首辅托人带话给他,让他做了杨植。这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校长找个正大光明的由头打压杨植即可。
但没想到杨植居然炮制出一篇这样的文章!且不论文章的观点是不是与理学相悖,单论水平,文章写得有理有据,拉大旗做虎皮,分别采纳了张载、罗钦顺、王阳明等人的观点,居然能自圆其说。
汪祭酒慌了,忙让人去找杨植。监生们也是课都不上,纷纷扰扰来到初阶堂。却听说杨植连夜狼狈逃出国子监,临走前对同学说避祸去了!
怎么办?汪祭酒心知肚明,这杨植就是在装弱小可怜又无助,博取同情心!
国子监对外打交道最多的部门就是吏部,汪祭酒立刻翻身上马来到南京吏部。进了南京吏部大院,从门吏到里面的官员都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瞧他,汪伟顶着四周的无形压力直入吏部尚书办公室找到廖纪。
带话给汪伟的人就是廖纪。官场上不会平白无故替人做事,杨廷和分别给廖纪和汪伟许下诺言:廖纪、汪伟的级别既然已经在南京升上去了,首辅找个机会就调他们回到北京中枢,一句话的事!
廖尚书一个头两个大,见到汪伟即喝道:“怎地会搞成这样?南京城都知道了!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办不好!”
汪伟擦擦汗说:“为今之计,就是如何消弭影响。廖尚书是否可以出面,把风潮弹压下去?”
理论上监生都是可以被吏部选杂官的,南京吏部仅有的一点小权就是从南京国子监监生中挑选南直地区的杂官。
廖尚书不但级别高于汪伟,而且掌握了南京国子监监生的出路。你汪伟是喝大了?你能给我什么?难怪你混不进权力机关,只能去学校!
“咬人的狗不叫,这个道理都不懂!为什么要事先告诉杨植对他末位淘汰?你惹出事来,自己想办法吧!”
汪伟灰溜溜地从南京吏部出来,在一棵树下冷静下来,把事情捋一捋,试图找到破局方法。
学校处罚学生这种事,自古以来从没有像今天闹得沸反盈天的!学校既然可以无条件包庇学生,就有权力无条件处理学生,任谁都挑不出理!
但是今天的问题在于:杨植居然有理有据写了一篇高质量的文章,而且这文章不是出现科场!
科场上考官可以凭自己喜好、甚至只看了前面一百篇文章,选出好的后就不看剩下的文章了!现在是学校评估学生水平,杨植已经证明了自己有独到的见解和相当的深度。
汪伟犹豫不决:是不是找级别比自己低的大宗师萧鸣凤比较好?毕竟萧提学对秀才有生杀大权。
“你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
徐家小院里,徐天赐问杨植:“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汪祭酒也是翰林出身,才学肯定没问题,你就不怕他挑你的错,直接开革你?”
杨植嘻嘻一笑:“让铅丸再飞一会儿!然后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以胜利者的姿态,强势回归南京国子监!
至于是否有人能辩过我,我丝毫不担心!你去庙里跟那些虔诚的大妈聊聊,你别看她不懂天文术数,不懂治理,一辈子也挣不到什么钱,但是如果你想跟她辩论人为什么生活在世上,你十天十夜也说不过她。”
徐天赐喝道:“你不妨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
“那就是:关于宇宙的本源,以及如何认识宇宙,是不可能靠辩经辩出来的!只要我的文章有条有理,辩证清晰,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我大明那么多讲学的大师,或互相写信或当面辩论,你见过谁能说服谁?”
“汪前辈,你想说服我出面摆平杨植?”南直提学御史萧鸣凤疑惑地问面前的汪伟。
汪伟,翰林出身官职正四品且是萧鸣凤的科场前辈,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比萧鸣凤高,今日低调亲自登门:“萧大宗师,如今能南京城里能压制杨植的,只有你了!老夫知道大宗师与杨植有拐弯抹角的关系,今日腆着脸来求你,望大宗师施与援手,老夫没齿不忘!”
萧鸣凤眨眨眼,问道:“汪前辈,何必这样麻烦?听说佛教辩经,两方必分出胜负,既分高下,亦决生死!败者当场自裁!你或王博士写一篇文章驳倒杨植就是了!”
汪伟苦笑一声:“我华夏与天竺释教完全不一样!
像前宋张载创立关学,二程创立洛学,朱子创立闽学,都不是互相驳倒,而是互相称赞,却各成一派;今日大明,湛若水、罗整庵、王阳明也是各说各话,这种事根本辩不出胜负的!”
萧鸣凤想了想,汪祭酒靠学问、出身、名声吃饭,最大的弱点也就在这里。一旦背上或学问不精或打压学生的任一名声,汪伟在士林就臭了,一生功业化为乌有。
难怪李充嗣老巡抚说杨植是苏秦张仪一流的人物!他广洒揭帖后就躲起来,给人造成受尽委屈、愤世嫉俗的无辜弱者印象,而年轻士子最吃这种人设!
此子心机深沉,善于操弄人心引导舆情,此时已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这里,萧鸣凤对汪伟说道:“汪前辈,我尽力而为!只是晚辈我有一事不明,怎么会搞成这样?
事情的起因、经过,汪祭酒能不能敞开心扉,跟下官说说?让下官了解前因后果,才好为祭酒解困。”
汪伟为难地沉默片刻说道:“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没有前途,官位止于此!我不瞒大宗师,还请大宗师不要外传,知道就好:是杨首辅托人传话,让南京国子监给杨植一个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