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正式举行登基大典前还有很多流程必须要花上几天时间完成:进宫先祭告正德的灵柩、祭祀宗庙、慰问张太后、皇嫂,熟悉紫禁城办公区的殿台楼阁,然后就是审阅内阁送来的登基诏书。
皇帝的书房、办公室、教室是文华殿,就在文渊阁旁边。
魏彬理所当然地成为向导,一边走一边向嘉靖介绍说:“陛下,太宗皇帝定制,初二、十二、二十二,每月逢二在此处开经筵,再辅以日讲。”
文华殿中虽然刚被打扫过,但一应物件看起来颇为老旧,似乎很久无人使用。
“为何内廷如此惫懒?”
魏彬吓得扑通跪下道:“皇爷爷,无人气的房子,就是这样的。
大行皇帝自正德三年始就长住豹房很少进宫,此殿已多年未用了!平日里司礼监一向清扫收拾,不敢懈怠!”
嘉靖转头对身后张佐、黄锦、麦福三个从兴王府就伴随自己的太监说道:“今后这里黄锦负责,你好好安排一下!”
说着嘉靖走上文华殿中宝座,手按桌案坐下来俯视殿中。
一名司礼监少监在殿外求见,原来是内阁送来了草拟的嘉靖登基诏书,请嘉靖审阅。
这是嘉靖以皇帝身份第一次正式处理政务,他在桌案上展开草诏,看了几句后皱起眉头,里面说自己奉正德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还是暗戳戳地想让自己认孝宗为父,再看下去就目瞪口呆了:内阁对正德的评价是“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
杨廷和是有多恨皇兄,居然没有说皇兄一句好话!虽然后面又虚伪地加了一句“朕昔在藩邸之时,已知非皇兄之意”。
嘉靖深深地陷入沉思,文华殿中一片寂静。
魏彬垂手站在座下,突然听到嘉靖道:“你去取大行皇帝近一年的起居注来!”
华夏有重视修史的传统。新皇即位后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翰林以起居注为基础,修前任皇帝的实录。而且往往前后任是父子关系,为了隐恶扬善,后任会先审核一下前任的起居注。
魏彬暗叫一声“苦也”,只得去司礼监取来正德的起居注。
嘉靖专注地看着正德起居注。他是一个纯孝之人,想象不出天底下有做娘的从来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儿子,哪怕这个儿子病入膏肓即将过世;而做儿子的远行一年多归来直接去豹房,仅仅元旦时拜一拜娘亲就离去。
嘉靖不动声色,把正德自淮安落马以来的起居注仔仔细细翻阅。
时间流逝,嘉靖抬起头来,对魏彬说:“你去司礼监办差吧!”又对张佐道:“宣袁先生来奏对,顺便让陆松也过来。”
今天的中央部委有自己的宾馆,大明王朝也一样。袁宗皋、陆松等潜邸旧人就住在礼部的官驿。
大明各地官驿对往来官员提供免费食宿。如果袁、陆等安陆来客愿意的话,还能收上不少银子。
袁宗皋的籍贯属于湖广之湖北道。从他入住起,同乡京官、湖广士子、科场同年等纷纷手捧程仪亲自前来拜访;陆松主管王府仪仗,只是一个六品锦衣卫总旗,但是北京锦衣卫一品的实权官员卑辞亲自前来看望陆松,勋贵、外戚亦纷纷令幕僚手捧金子、地契前来送礼。王府旧人依礼一一会见,只是坚定拒绝收礼。
排在门外的访客见来了太监传唤袁、陆入宫,羡慕不已。
袁、陆急匆匆赶到文华殿,以朝常礼见过嘉靖。嘉靖让陆松先在殿外等候,给袁宗皋赐过座后,说道:“袁先生,朕初涉政务,有不懂之处还望先生指点!”
袁宗皋连忙起身又跪倒说:“圣上天资聪颖,明见万里;微臣驽马之姿,岂堪驱使。”
“无妨。坐回去吧!朕让你去翰林院过渡一下,先任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先得一个翰林资历再入阁。”
袁宗皋偷眼看看殿内,殿内都是从安陆带来的太监,知道嘉靖有机密事垂询,只听嘉靖说道:“你先看看内阁起草的登基诏书。杨老先生和太后还是不忘让朕过继给皇伯父!”
袁宗皋从张佐手里接过草诏细细看了起来,后面的大赦都是常规操作,兴利除弊的八十一条措施太长,一时半会看不过来,只看前面几段,袁宗皋也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沉思半晌问道:“圣上心意如何?”
嘉靖愤愤说道:“杨首辅故意给朕下个扣子,日后肯定要再提过继之事;另外朕之皇位来自皇兄遗诏,朕怎么可以对皇兄的评价如此不堪!”
袁宗皋躬身答道:“圣上甫即大位,不必急于一时!‘入奉宗祧’语义含糊,不必理会,至于评价大行皇帝之语,先依着群臣吧!
微臣在江西时,从王阳明巡抚那里学来一句话:不要四面出击,绝不可树敌太多,必须在一个方面有所让步,有所缓和,集中力量向另一方面进攻。”
嘉靖咂摸一下这句话,眼睛发亮道:“本朝三大学术大师,还是王阳明的话既浅显易懂,又直指要害!”
“王巡抚云此话是一名秀才说的。”
“喔?”嘉靖兴趣来了。“此秀才定学问精通,可知其姓名?”
“听王巡抚说那秀才姓杨名植,乃是吏部尚书罗钦顺唯一弟子。杨植对王阳明说:那句话,也是听一名学究天人,博古通今的不世出天才说的。不过那名不世出天才已经过世了。”
大概是哪位隐世大才言论的吉光片羽。自宋以来,这种大才很多。他们生前淡泊功名利禄,其学术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往往会在一两百年后大放异彩。
嘉靖点点头道:“朕知道怎么做了。袁先生,你们当地方官的,下车伊始先要干些什么?”
袁宗皋躬身答道:“天下道理是相通的。太祖高皇帝曾为地方官员写过上任指导:首先祭告天地神灵,再拜访乡绅父老,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然后盘点府库,掌握钱粮。”
想起当年孝宗居然没钱办丧事,眼前正德的灵柩还停在几筵殿,嘉靖赶紧转头问张佐:“内库账册交接了么?”
张佐上前道:“皇爷爷!内库今年入库十五万两,上月遣返外四家及先皇召来的外番使臣僧侣杂耍等花费十万两。现存银三十万两。”
嘉靖吃惊道:“皇兄派了多少内监去外面收矿税、商税?难怪内阁在草诏中欲罢各地收税的太监,给士绅一条活路!”
张佐做过功课,回复说:“今年内库的银子是从日本运来的。大行皇帝去年派苏松团练东征日本,今年运回来一批银子,一半用在吴淞江疏通,一半解往内库。”
嘉靖松口气,至少正德的葬礼不至于让人说闲话。
“那日本一贫如洗,居然有如许金银!苏松团练莫非仿效当年征安南旧事,残虐日本?”
袁宗皋接口:“天子乃天下人之父母,日本子民亦陛下之赤子!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吾皇明切不可残民以逞,与夷狄同类!”
黄锦出来回答道:“大行皇帝不豫之时,有李充嗣、张岳奏报东征之事,积压至今。另南京锦衣卫密报锦衣卫东渡日本监军。”
锦衣卫、东厂的密报不经通政司直达天听。嘉靖在殿试后才有时间批阅近三个月来的积压奏疏,目前没时间看。他点点头道:“袁先生请回,让陆松进来奏对。”
待陆松见过礼后,嘉靖开口说道:“王府旧人,这几日可曾有收受礼金的么?”
嘉靖在路上对随从和身边的大臣说:不要骚扰沿途的百姓;沿途藩王若提供饮食和馈赠,都要辞谢不受。如果沿途官员准备了珍馐美馔,或所修建的行院稍微豪华一些,嘉靖都立刻下令不得停留,径直前行。这样往往到达下个地界时,当地官员猝不及防,只能简单送些粗茶淡饭过来,嘉靖反而对当地官员宽慰致歉。
陆松知道嘉靖虽然很念旧情,却非常讨厌身边人打着自己的旗号胡作非为。回答道:“来了访客不能失礼不见,不过王府旧人从来没有收过任何礼物。”
嘉靖满意点点头,道:“你对朕亦有抚育之恩。但此行扈卫叙功,你亦不过升至副千户。
太祖自有典制,朕欲革除大行皇帝封赏太滥之弊政,陆千户莫要怨望。”
陆松赶紧叩首,流着泪说:“陛下天恩浩荡,微臣哪敢心存幸进!”
想了一下又说道:“陛下!我风闻有件事,一定要跟陛下汇报!”见嘉靖没有作声,陆松低声道:“大行正德皇帝的奶娘是福建人,叫杨阿保;大行皇帝的奶兄弟叫杨玉,任锦衣卫指挥使提督西厂。去年大行皇帝回到北京后,杨玉即病逝,亦未有人告诉大行皇帝。
自杨玉病逝后,大行皇帝的身体突然恶化,于郊祭吐血倒地,终于不治而崩。”
嘉靖悚然而立,讶声道:“属实么?”
陆松又叩首道:“是几位北京锦衣卫一品官员前来拜访时说的。他们夸陆炳时,提到了杨玉。”
嘉靖看着桌案上的正德起居注和杨廷和的草诏,想起杨廷和曾拒绝更换正德的医生,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后对陆松勉励说:“你下去吧。可惜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惟有忠诚可嘉。今后你当不了大官,任不了大事,回去好好培养陆炳。”
次日嘉靖早早来到文华殿翻阅积压奏疏,太监报内阁四相公来访,前来沟通草诏定稿。
四位阁老行朝常礼被赐座后,杨廷和开口问道:“敢问陛下,登极诏书可有需要修改之处?”
嘉靖沉吟片刻道:“内阁对皇兄之评价是否苛刻?若此诏书颁于天下,恐怕世人会说朕器量狭小。”
“陛下,大行皇帝被奸佞蒙蔽,无须多言!”杨廷和激愤道,“那江彬逆贼见大行皇帝无子嗣,曲意逢迎,被大行皇帝赐以国姓后,遂生奸意谋害大行皇帝,公然聚众造反妄图篡夺大位!京城谁人不知?
南北两京,江逆余孽尚未肃清!北京有兵部尚书王琼阿附江逆,由江逆为之在大行皇帝面前说项,这才当上尚书!
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徐天赐者,于淮安时,与江逆、中都守备太监等撺掇圣上纵马;南京锦衣卫经历并南京国子监监生杨植者,为江逆交通文臣从中勾连!”
嘉靖有点吃惊,第二天又听到杨植的名字,问道:“那杨植是谁?一个监生有如此能量?”
“杨植乃天官罗整庵之弟子也!”
确认了是同一个人。嘉靖沉思片刻道:“确实江逆谋反,肃清余毒势在必行!毛先生,草诏。”
太监赶紧递上墨砚纸笔,四辅毛纪趴地上提笔,只听嘉靖说道:“将陈敬、苏进、张锐处死,太医院参与医治大行皇帝者下狱,并所有太医俱革职。”
嘉靖不但要处死正德驾崩前于寝宫侍奉的三名太监,而且想把太医院的医官清洗一空。
毛纪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落笔,眼睛看向杨廷和。
其他三名阁老亦惊愕不已,大脑一片空白。片刻杨廷和才下意识问道:“陛下,为何如此?”
嘉靖淡淡地说:“江逆暗害皇兄,必有内应!吾皇兄于缠绵病榻之际,多次提出更换太医,甚为可疑。”
当初是杨廷和拒绝正德不用太医并从民间寻找名医的。眼看要牵涉到自己,杨廷和脑子飞快转动,口中说道:“自古以来药医不死病!若因为太医未能起死人肉白骨,则更换之处罚之,还有谁敢入太医院!若因为皇帝宾天则处死侍奉太监,还有谁敢入宫!陛下请深思!”
嘉靖亦不纠缠,说道:“好,将陈敬充南京净军,太医院所有太医俱革职为民,相关人等充军。”
内阁四人没想到商讨登基诏书时,却因为杨廷和开了一个肃清余孽的话头,导致嘉靖对内廷和太医院大清洗。
杨廷和赶紧回归正题:“陛下,登基诏书还有可商议的吗?”
嘉靖思索片刻后道:“那八十一条拨乱反正措施,会不会太过了,让世人认为皇兄一无是处?”
杨廷和激愤道:“那并非仅是内阁意见,乃是群臣集思广益提出来的!”
嘉靖默然无语,而后道:“就按内阁所拟下诏吧!”
次日,太监陈敬等发充南京净军,原东厂太监张锐在诏狱中被锦衣卫直接锤死;太医院医官郑宏发辽东广宁卫,吴釴附近卫所充军,通、好古、邦治、志、杰、佑、英俱革职为民。
整个太医院全灭。
杨廷和下值后心惊胆战回到家中,坐在书房回想今日奏对。这是他的习惯,按“每日三省吾身”的教导,回到家后都会把当天的情景在脑海中过一遍。
就在杨廷和推演奏对、票拟得失时,仆役禀报好儿子杨慎前来问安。
杨慎一入书房,即问道:“父亲,是不是要重开经筵了?”
正德在位时从不深居宫中,导致每月逢二的经筵名存实亡。
翰林平日里无事可做,除了受皇帝之命编书外,经筵是翰林唯一的积功事务。皇帝听讲座时,高级翰林讲学,低级翰林有翻书的、有递书的、有递笔墨的,分工很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能蹭到一点功劳。如果回答问题合皇帝之意,那平地飞升一两级不在话下。
杨廷和见儿子焦躁,遂喝道:“新皇为人精细性格专擅,远非大行皇帝可比!你要学会适应!”
说到此处又叹口气道:“我们这些老臣子,也要学会适应!”
五月二十七,登极之日。
奉天殿内,嘉靖的龙袍颇长,嘉靖坐在御座上怕不小心踩到龙袍绊倒,俯视不已。
大学士杨廷和上前奏云:“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嘉靖闻言微微一笑,在登基诏书上盖上宝印。
在司礼监太监、翰林院掌院刘春兼礼部尚书等官员的接力传递下,登基诏书到达承天门,承天门俗称为午门。
锦衣卫指挥使将诏书放入云舆,云舆缓缓从午门城头中央落下。
礼部唱礼官接过诏书,待报时鼓再次响起,唱礼官大声诵读道:“登极仪,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
“……其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午门外跪着的百官、藩邦使臣、代表民众的乡贤乡老等静静听完诏书,然后山呼万岁舞拜。
嘉靖在群臣的大礼朝拜中,目光越过大殿,看向深邃幽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