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走到潇湘馆门口,紫鹃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却让黛玉更加触动了内心深处的伤痛,一时间忍不住吐出血来,身子一软,几乎就要晕倒在地。幸好当时秋纹也在,两个人赶忙搀扶着黛玉进了屋子。等秋纹离开后,紫鹃和雪雁守在黛玉身旁,见她渐渐苏醒过来,黛玉便问紫鹃:“你们守在这儿哭什么呢?” 紫鹃见她说话思路清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便解释道:“姑娘,您刚才从老太太那边回来,看着身体不太舒服,可把我们吓坏了,一时没了主意,所以才哭了。” 黛玉苦笑着说:“我哪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呢。” 话还没说完,又剧烈地喘了起来。原来黛玉今日听闻宝玉和宝钗的事情,这可是她多年来一直忧心的心病,一时又急又怒,以至于迷失了本性。等到回来吐了这口血后,她的意识却渐渐清晰起来,只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却一个字都记不得了。这会儿看到紫鹃在哭,才隐隐约约想起傻大姐说的那些话,此时她反而不再伤心,只求能快点死去,好偿还这一世的情债。紫鹃和雪雁只能守在一旁,本想告诉其他人,又怕像上次那样,被凤姐说她们大惊小怪。
谁知道秋纹回去的时候,神色慌张匆忙。此时贾母午觉刚醒,看到秋纹这副模样,便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秋纹吓得赶紧把刚才黛玉的事情详细回禀了一遍。贾母听后大惊失色,说道:“这还得了!” 连忙派人把王夫人和凤姐叫过来,把事情告诉了婆媳二人。凤姐说:“我都千叮咛万嘱咐了,这到底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呢。这可让事情变得更难办了。” 贾母说:“先别管这些了,赶紧去看看黛玉怎么样了。” 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人前去看望黛玉。只见黛玉脸色惨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色,神情昏沉,气息微弱。过了好一会儿,黛玉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上痰盒,吐出来的都是痰中带血。大家都慌了神。这时黛玉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贾母在旁边,便气喘吁吁地说:“老太太,您白白疼我了!” 贾母一听这话,心里十分难受,说道:“好孩子,你好好养病,别怕。” 黛玉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外面的丫头进来向凤姐回禀:“大夫来了。” 于是大家稍稍避让。王大夫跟着贾琏走进来,给黛玉诊了脉,说:“目前来看,问题还不算太严重。这是因为郁气伤肝,导致肝不能藏血,所以神气不定。现在需要用收敛阴气、止血的药,才有希望好转。” 王大夫说完,便和贾琏出去开药方、取药了。
贾母看黛玉的气色十分不好,便出来对凤姐等人说:“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很难好了。你们也该为她准备准备,冲冲喜。或许这样病就好了,大家也都省心。就算真的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手忙脚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事儿多着呢。” 凤姐点头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番,到底也没问出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贾母心里十分纳闷,便说:“孩子们从小在一起玩,关系好是很正常的。可如今长大了,懂得人事了,就应该有所避讳,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本分,我也才会心疼她。要是她心里有别的想法,那成什么样子了!我可真是白白疼她了。你们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不放心了。” 回到房间后,贾母又叫袭人过来询问。袭人便把之前回禀王夫人的话,以及刚才黛玉的情况又说了一遍。贾母说:“我方才看她还不至于糊涂,这其中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情自然不会有,可这心病却是万万不能有的。林丫头要是得的不是这个病,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给她治。可要是因为这个心病,那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思管了。” 凤姐说:“林妹妹的事情,老太太您也别太操心了,反正有她二哥哥天天陪着大夫给她瞧病。倒是姑妈那边的事情比较要紧。今天早上听说,房子差不多快收拾好了。要不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去,我也跟着去,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只是有一件事,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有些话不太好说。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晚上把事情都说清楚,这样就好办了。” 贾母和王夫人都说:“你说得对。今天晚了,明天吃过饭后,咱们娘儿几个就过去。” 说着,贾母吃了晚饭。凤姐和王夫人各自回房,暂且不提。
到了第二天,凤姐吃过早饭就过来了,她想试探一下宝玉,便走进里间对宝玉说:“宝兄弟,大喜啊,老爷已经选好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高不高兴?” 宝玉听了,只是看着凤姐傻笑,微微点了点头。凤姐又笑着问:“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 宝玉却大笑起来。凤姐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真明白还是依旧糊涂,便又问道:“老爷说等你病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要是你还是这么傻,就不给你娶了。” 宝玉突然一脸严肃地说:“我不傻,你才傻呢。” 说着,便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林妹妹,让她放心。” 凤姐连忙扶住他,说:“林妹妹早就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会害羞,不肯见你的。” 宝玉问:“娶过来后,她到底见不见我?” 凤姐又觉得好笑,又有些着急,心里想:“袭人说的没错。一提林妹妹,虽说宝玉还是会说些疯话,但感觉好像明白一些了。要是他真的清醒了,将来娶的不是林姑娘,这事儿一旦戳破,那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强忍着笑说:“你乖乖的,她就会见你,要是疯疯癫癫的,她就不见你了。” 宝玉说:“我有一颗心,前几天已经交给林妹妹了。她要是过来,肯定会把心给我带回来,还放在我肚子里。” 凤姐听了,只觉得这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贾母听了,又是觉得好笑,又是心疼,便说:“我早就听说了。现在先别管他,让袭人好好安慰他。咱们走吧。”
正说着,王夫人也来了。大家一起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是惦记着这边的事情,过来看看。薛姨妈感激不已,又说起了薛蟠的事情。喝了茶后,薛姨妈正要让人去叫宝钗过来,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先别告诉宝妹妹。” 然后又笑着对薛姨妈说:“老太太这次来,一来是看看姑妈,二来也有句要紧的话,特意请姑妈到那边去商量商量。” 薛姨妈听了,点了点头说:“好的。” 于是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当天晚上,薛姨妈果然过来了,见过贾母后,又到王夫人屋里。不免说起王子腾的事情,大家都落了一阵泪。薛姨妈便问:“刚才我去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看着还好好的,就是稍微瘦了些,怎么你们说他的病很严重呢?” 凤姐便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只是老太太担心。如今老爷又要外任去了,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老太太的意思,一是想让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能放心;二是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说不定病就好了。” 薛姨妈心里其实也愿意,只是担心宝钗会受委屈,便说:“这样也行,只是大家还得仔细商量商量才好。” 王夫人便按照凤姐的意思,对薛姨妈说:“姨太太,您现在家里没人,不如把嫁妆这些都免了吧。明天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儿,这边把亲事成了,那边再想办法帮他解决官司的事情。” 王夫人并没有提及宝玉的心思,又说:“姨太太,既然结了亲,早点把宝钗娶过来,大家也能早点安心。” 正说着,只见贾母派鸳鸯过来打听消息。薛姨妈虽然担心宝钗受委屈,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又见这情形,只得满口答应了。鸳鸯回去把情况回禀了贾母。贾母也很高兴,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跟宝钗说明原因,别让她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于是便议定由凤姐夫妇做媒人。大家这才散去。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俩不免又聊了大半夜。
第二天,薛姨妈回到家,把这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答应了。” 宝钗一开始低头不语,后来便默默地流下泪来。薛姨妈好言好语地劝慰、解释了半天。宝钗便回到自己房间,宝琴跟着进去陪着她解闷。薛姨妈这才把事情告诉了薛蝌,让他第二天就动身,说:“一来去打听一下薛蟠案子审讯的情况,二来给你哥哥带个信儿,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
薛蝌去了四天,便回来向薛姨妈回复说:“哥哥的案子,上司已经认定是误杀,一审完就要上奏朝廷了,让咱们准备好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情,哥哥说‘妈妈做主很好,赶紧办还能省些银子,让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薛姨妈听了,一是薛蟠能回家了,二是宝钗的事情也有着落了,心里踏实了许多。只是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虽说如此,但她是个女儿家,向来孝顺守礼,知道我已经答应了,也不会说什么。” 便对薛蝌说:“去准备泥金庚帖,把八字填上,马上让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再问问什么时候过礼,你也好提前准备。本来咱们不想惊动亲友,哥哥的那些朋友,你也说都是些不靠谱的人,亲戚呢,也就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方,王家又没人在京城。史姑娘定亲的事情,他们家没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他们。倒是把张德辉请来,托他帮忙照料些,他年纪大些,到底懂事。” 薛蝌领命,让人把帖子送了过去。
第二天,贾琏过来,见到薛姨妈,先请安,然后说:“明天就是个好日子,今天过来回禀姨太太,明天就过礼怎么样?只求姨太太别挑剔就好。” 说着,捧过通书来。薛姨妈客气了几句,便点头答应了。贾琏赶忙回去向贾政回禀。贾政说:“你回禀老太太,既然不想让亲友们知道,那诸事能简便就简便些。要是过礼的东西,让老太太看看就行了,不用告诉我。” 贾琏答应后,进去把话回禀给贾母。
这边王夫人叫来凤姐,让人把过礼的物件都拿给贾母过目,并让袭人告诉宝玉。宝玉又嘻嘻笑着说:“这里送到园子里,回头园子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必这么麻烦呢。”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高兴地说:“说他糊涂,他今天怎么这么明白呢。” 鸳鸯等人忍不住好笑,只得一件一件地指给贾母看,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一共八十件。这是妆蟒绸缎四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没准备羊酒,这是折合成银子的羊酒钱。” 贾母看了,都说 “好”,又悄悄地对凤姐说:“你去告诉姨太太,就说这不是虚礼,让姨太太等蟠儿出来后,再慢慢找人给她妹妹做嫁妆。结婚那天用的被褥,还是咱们这边帮忙置办吧。” 凤姐答应后,出来让贾琏先过去,又叫来周瑞、旺儿等人,吩咐他们:“别从大门走,就从园子里以前开的便门送过去,我随后就到。这个门离潇湘馆还远,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叮嘱他们别在潇湘馆里提起这事儿。” 众人答应着,带着礼物去了。宝玉还以为是真的要娶林妹妹,心里十分高兴,精神也似乎好了一些,只是说话还是有些疯傻。那些去送过礼的人回来,都没提具体的事情,所以府里上下的人虽然都知道了这件事,但因为凤姐的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按时服药,可病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紫鹃等人在一旁苦苦劝慰:“姑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话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思,我们心里都清楚。至于那些意外的事情,肯定是不会有的。姑娘要是不信,就拿宝玉的身体状况来说,他病得那么重,怎么可能成亲呢。姑娘可别听那些没根据的话,自己安心调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黛玉只是微微苦笑,没有回应,接着又咳嗽了几声,吐出了好多血。紫鹃等人看着黛玉气息微弱,奄奄一息,心里明白怎么劝都没用,只能守在一旁默默流泪,每天都要往贾母那里跑三四趟,把黛玉的情况告知贾母。鸳鸯察觉到贾母最近对黛玉的疼爱似乎不如从前了,所以也就不常去回禀黛玉的事儿。况且这几日贾母的心思都放在宝钗和宝玉身上,没听到黛玉的消息,也不太主动提起,只是吩咐请太医给黛玉调治。
黛玉向来体弱多病,从贾母开始,一直到姐妹们身边的下人,常常过来问候。可如今,贾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再过来,连一个询问的人都没有。黛玉睁开眼睛,身边只有紫鹃一人。她心里暗自思量,自己怕是没救了,于是强撑着身体对紫鹃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人。虽说这几年是老太太派你来服侍我,但我早就把你当作亲妹妹了。” 说到这儿,她又气喘得接不上话。紫鹃听了,心里一阵酸楚,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黛玉一边喘着气一边又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舒服,你扶我起来靠着坐坐吧。” 紫鹃劝道:“姑娘,您身体不好,起来的话又要折腾了。” 黛玉听了,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坚持要起来。紫鹃没办法,只好和雪雁一起把她扶起来,在两边用软枕靠好,自己则在一旁搀扶着。
黛玉根本坐不住,下身只觉得硌得生疼,她用力撑着,叫过雪雁说:“我的诗本子。” 说完又喘了起来。雪雁猜想她要的是前几日整理的诗稿,于是找来送到黛玉面前。黛玉点了点头,又抬眼看向箱子。雪雁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站着。黛玉急得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还吐出一口血。雪雁连忙转身拿了水来,黛玉漱了口,吐在痰盒里。紫鹃用绢子帮她擦了嘴。黛玉用绢子指着箱子,又喘作一团,说不出话,只好闭上了眼睛。紫鹃说:“姑娘,您歪着歇会儿吧。” 黛玉却摇了摇头。紫鹃这才猜到她是要绢子,便让雪雁打开箱子,拿出一块白绫绢子。黛玉看了一眼,随手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 紫鹃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那块题过诗的旧手帕,只好让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您歇歇吧,何必这么劳神,等病好了再看也不迟。” 只见黛玉接过手帕,也不看上面的诗,强撑着伸出手,拼命地撕扯那块绢子,可她的手只是不停地颤抖,哪里撕得动。紫鹃心里明白她是在怨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能劝道:“姑娘,您何苦自己气自己呢!” 黛玉点了点头,将手帕掖在袖中,便让雪雁点灯。雪雁连忙答应,点上了灯。
黛玉瞧了瞧四周,又闭上眼睛坐着,喘了一会儿气,说道:“把火盆生起来。” 紫鹃以为她觉得冷,便说:“姑娘,您躺下,多盖一件衣服吧。这炭火的气味,您怕是受不了。” 黛玉又摇了摇头。雪雁只好把火盆生起来,放在地下的火盆架上。黛玉点了点头,示意把火盆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把火盆端到炕上,然后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这时,黛玉又挣扎着把身子欠起来,紫鹃只好用两只手搀扶着她。黛玉这才把刚才的手帕拿在手中,看着火盆点了点头,然后往上一扔。紫鹃吓了一跳,想要去抢,可两只手却不敢乱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就在这时,那块手帕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您这是干什么呀。” 黛玉却装作没听见,回过手又把那叠诗稿拿起来,看了看,又扔了下去。紫鹃怕她把诗稿也烧了,连忙用身子倚住黛玉,腾出一只手去拿诗稿,可黛玉又早把诗稿拾起,扔在了火上。此时紫鹃够不着,只能干着急。雪雁正好拿着桌子走进来,看见黛玉扔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赶忙去抢,可那纸一沾火就着,根本来不及,转眼间已经熊熊燃烧起来。雪雁顾不上烫手,从火里把诗稿抓出来扔在地下乱踩,可已经烧得所剩无几了。黛玉见此,眼睛一闭,往后一仰,差点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过来,一起把黛玉扶着放倒,她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想要叫人,可天色已晚;不叫人吧,就她自己和雪雁,再加上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黛玉突然有什么不测。就这样,好不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早上,紫鹃感觉黛玉的情况稍微好了一点。吃过饭后,黛玉忽然又咳嗽又吐血,病情再次加重。紫鹃觉得情况不妙,连忙把雪雁等人都叫进来守着,自己则跑去回禀贾母。可等她到了贾母的上房,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紫鹃问道:“老太太呢?” 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很诧异,于是又到宝玉屋里去看,结果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她问屋里的丫头,丫头也说不知道。紫鹃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心想:“这些人怎么如此狠心冷淡!” 又想到这几天竟然连一个来问候黛玉的人都没有,越想越觉得悲伤,一股闷气涌上心头,一扭头便走了。她心里想着:“今天倒要看看宝玉是什么样子!看他见了我怎么好意思!那一年我撒了句谎,他就急出病来,可今天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见天下男子的心真是冷酷无情,让人痛恨!” 她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肯定有新屋子,可不知道这新屋子在哪里呢?”
紫鹃正在那里犹豫张望,看见墨雨飞快地跑过来,便叫住了他。墨雨笑嘻嘻地过来问道:“姐姐,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紫鹃说:“我听说宝二爷要娶亲,想来凑凑热闹。可谁知他不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墨雨悄悄地说:“我这话只告诉姐姐您,您可千万别告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让知道。其实就是今晚娶亲,娶亲的地方也不在这儿,老爷派琏二爷另外收拾了房子。” 说完又问:“姐姐,您有什么事吗?” 紫鹃说:“没什么事,你去吧。” 墨雨又飞快地跑走了。紫鹃自己也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想起黛玉,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想到这儿,她不禁泪水汪汪,咬着牙恨恨地说:“宝玉,我看你明天怎么面对这一切!等你过了这如意的日子,还有什么脸来见我!” 她一边哭一边走,呜呜咽咽地回到了潇湘馆。
还没走到潇湘馆,紫鹃就看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探头探脑的。其中一个小丫头一眼看见了紫鹃,便大声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 紫鹃知道情况不好,连忙摆手示意她们别叫嚷,然后急忙走进屋子。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颊通红。紫鹃感觉情况不妙,赶紧把黛玉的奶妈王奶奶叫了过来。王奶奶一看,顿时大哭起来。紫鹃原本想着王奶奶年纪大,能给自己壮壮胆,可没想到她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而把紫鹃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紫鹃忽然想起一个人,赶忙让小丫头去请。你猜她想到的是谁?原来是李纨。紫鹃想到李纨守寡,今天宝玉成亲,她肯定会回避。而且园子里的事情向来都是李纨料理,所以就派人去请她。
李纨正在给贾兰改诗,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回禀:“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行了,那边的人都在哭呢。” 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多问,连忙站起身就往外走,素云、碧月跟在后面。李纨一边走一边落泪,心里想着:“姐妹们在一起相处一场,更何况林姑娘那容貌才情,真是世间少有,恐怕只有仙女下凡才能与之相比,可竟然这么年轻,就要香消玉殒了!偏偏凤姐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主意,自己也不方便来潇湘馆,竟没能尽到一点姊妹之情。真是可怜可叹啊。” 她一边想,一边已经走到了潇湘馆门口。里面却又寂静无声,李纨心里顿时着急起来,心想黛玉怕是已经去世了,大家都哭过了,也不知道衣衾有没有准备好,装裹妥当。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子。
里间门口的一个小丫头已经看到了李纨,便说:“大奶奶来了。” 紫鹃急忙往外走,正好和李纨碰了个对面。李纨连忙问:“怎么样了?” 紫鹃想要说话,可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地滚落,她只能用一只手往后指着黛玉。李纨看紫鹃这副模样,心里更觉酸楚,也不再多问,急忙走过去。只见黛玉已经说不出话了。李纨轻轻地叫了两声,黛玉微微睁开眼睛,似乎还有些意识,但眼皮和嘴唇只是微微动了动,嘴里还有微弱的气息,却没有一滴眼泪,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李纨回身发现紫鹃不在身边,便问雪雁。雪雁说:“她在外头屋里呢。” 李纨连忙走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的空床上躺着,脸色青黄,闭着眼睛不停地流泪,鼻涕和眼泪已经把一条绣着花锦边的褥子浸湿了碗口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叫她,紫鹃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欠起身来。李纨说:“傻丫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哭!林姑娘的衣衾还不赶紧拿出来给她换上,还等什么时候呢。难道你还能让她赤身裸体地来,又光着身子去吗!” 紫鹃听了这话,哭得更加厉害了。李纨一边哭,一边着急,一边擦眼泪,一边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赶紧收拾她的东西吧,再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正乱着,外面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把李纨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平儿。平儿跑进来看到这场景,只是呆呆地发愣。李纨问:“你这时候不在那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说话间,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说:“我们奶奶不放心,让我来瞧瞧。既然大奶奶在这儿,我们奶奶就顾那边的事儿去了。” 李纨点了点头。平儿说:“我也去看看林姑娘。” 说着,一边往里走,一边早已流下泪来。这时李纨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来得正好,赶紧出去看看,告诉管事的准备林姑娘的后事。办妥了让他来告诉我,不用去那边了。”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却还站在那里。李纨问:“还有什么事吗?” 林之孝家的说:“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要用紫鹃姑娘去使唤呢。” 李纨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紫鹃说:“林奶奶,您先请吧。等人死了,我们自然会出去的,哪用得着这么……” 说到这儿,觉得不太好说,于是又改口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干净。林姑娘还有一口气在,还时不时地叫我呢。” 李纨在一旁解释道:“说真的,这林姑娘和紫鹃这丫头,前世怕是有缘。倒是雪雁,是林姑娘从南边带来的,可林姑娘反倒不太在意。只有紫鹃,我看她们俩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彼此。” 林之孝家的一开始听紫鹃的话,心里不太舒服,被李纨这么一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又见紫鹃哭得像个泪人,只好微微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紫鹃姑娘,你这些话倒也没什么,可你能这么说,我该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能告诉二奶奶吗!”
正说着,平儿擦了擦眼泪走出来,问道:“要告诉二奶奶什么事呀?” 林之孝家的便把刚才商量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平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就让雪雁姑娘去好了。” 李纨疑惑地问:“她能行吗?” 平儿走到李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李纨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让雪雁过去也没什么问题。” 林之孝家的听了,就问平儿:“雪姑娘能行不?” 平儿肯定地说:“行,都一样的。” 林之孝家的说:“那姑娘您赶紧让雪雁姑娘跟我走吧。我先去回禀老太太和二奶奶,就说是大奶奶和姑娘您的主意。回头姑娘您再自己去跟二奶奶说一声。” 李纨应道:“好的。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连这点事儿都还不放心呀。” 林之孝家的笑着说:“不是不放心,一来这件事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在办,我们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二来还有大奶奶您和平姑娘呢。” 说话间,平儿已经把雪雁叫了出来。原来这几天大家觉得雪雁年纪小,不懂事,对她也冷淡了些。况且雪雁听说这是老太太和二奶奶的吩咐,也不敢不去。她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平儿又让她换了身鲜亮的衣服,然后跟着林之孝家的走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还嘱咐平儿,催着林之孝家的,让她丈夫赶紧把黛玉的后事相关东西准备好。平儿答应着就出来了,转了个弯,看见林之孝家的带着雪雁在前面走,赶忙喊道:“我带她去吧,你先去告诉林大爷,赶紧准备林姑娘的身后事。奶奶那边我替你回禀。” 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就走了。平儿带着雪雁来到新房,回禀了情况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雪雁看着眼前这场景,不禁想起自家姑娘黛玉,心里也一阵难过,只是在贾母和凤姐面前,不敢表露出来。她心里又琢磨:“也不知道叫我来做什么,我先看看再说。宝玉平日里和我们姑娘好得如胶似漆,这阵子却总不见面,也不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说不定是怕我们姑娘不答应,他就假说丢了玉,装出一副傻子样,好让我们姑娘寒心,这样他就能娶宝姑娘了。我倒要去看看他,瞧瞧他见了我还傻不傻。难不成今天还装傻吗!” 一边想着,她就悄悄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地往里瞧。此时宝玉虽然因为丢了玉,整个人有些迷糊,但一听说要娶黛玉为妻,顿时觉得这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最称心如意的事了,身子也一下子感觉健旺了许多 —— 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机灵通透了,所以凤姐的掉包计才会屡屡得手 —— 他满心盼着能立刻见到黛玉,好不容易盼到今天成亲,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偶尔还会说几句傻话,但和生病时的样子相比,已经大不一样了。雪雁看在眼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她哪里能明白宝玉的心思,便独自走开了。
这边宝玉催着袭人赶紧帮他换上新衣,然后坐在王夫人屋里。他看着凤姐和尤氏忙忙碌碌的,急得不行,一直问袭人道:“林妹妹从园子里过来,怎么这么磨蹭,还不来呀?” 袭人强忍着笑说:“得等个好时辰呢。”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凤姐跟王夫人说:“虽说现在还在服丧期,外面不能用鼓乐,但咱们南边的规矩,成亲是要拜堂的,冷冷清清的可不行。我已经把家里那些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女人叫来吹打,热闹热闹。” 王夫人点头说:“行。”
不一会儿,大花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的细乐声也迎了出去,十二对宫灯排列着走进来,倒也显得新鲜雅致。傧相请新人下轿。宝玉看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绸搀扶着。在新人另一侧搀扶的人,你猜是谁?原来是雪雁。宝玉看到雪雁,心里犯起嘀咕:“怎么紫鹃没来,反倒是她呢?” 又一想:“哦,对了,雪雁原本就是林妹妹从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用带过来。” 所以一见到雪雁,宝玉就像见到了黛玉一样欢喜。傧相开始唱礼,新人拜了天地。接着请出贾母,新人行了四拜之礼,然后又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完毕后,新人被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一系列仪式,都是按照金陵的旧例进行的。贾政原本是因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抗,也不太相信冲喜这一套。可没想到今天宝玉看起来居然像个正常人了,贾政见了,心里也挺高兴。新人刚坐到床上,宝玉就急着要揭盖头,凤姐早就料到了,赶紧请贾母、王夫人等人进去照看。
宝玉这时还是有点傻气,走到新人跟前就问:“妹妹,你身体好了吗?好些天没见了,盖着这东西干嘛呀!” 说着就要去揭盖头,可把贾母急出了一身冷汗。宝玉转念一想:“林妹妹爱生气,可不能莽撞。” 又等了一会儿,他实在按捺不住,还是上前把盖头揭了。喜娘接过盖头,雪雁退到一旁,莺儿等人上前伺候。宝玉睁眼一看,眼前的人好像是宝钗,心里不太相信,自己一手举着灯,一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宝钗嘛!只见她盛装打扮,体态丰盈,鬓发低垂,眼神含情,微微喘息,就像荷花带着露珠,杏花笼罩在轻烟里,娇艳动人。宝玉一下子愣住了,又看见莺儿站在旁边,却不见雪雁的影子。宝玉此时心里乱成一团,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呆呆地站在那儿。众人接过灯,扶着宝玉让他仍旧坐下,他两眼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贾母担心他旧病复发,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和尤氏请宝钗到里间床上坐下,宝钗这时自然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宝玉定了定神,看见贾母和王夫人坐在那边,就轻轻叫袭人道:“我这是在哪儿呢?这不是在做梦吧?” 袭人道:“你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别胡说什么梦不梦的。老爷可还在外面呢。” 宝玉悄悄用手指着宝钗,问道:“坐在那儿的这位美人儿是谁呀?” 袭人忍不住捂嘴笑,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新娶的二奶奶呀。” 众人听了,也都转过头去,忍不住笑了起来。宝玉又说:“你好糊涂,你说的二奶奶到底是谁呀?” 袭人道:“是宝姑娘呀。” 宝玉问:“那林姑娘呢?” 袭人道:“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你怎么还混说起林姑娘来。” 宝玉说:“我刚才明明看见林姑娘了,还有雪雁呢,怎么能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在搞什么名堂呀?” 凤姐走上前,轻声说道:“宝姑娘就在屋里坐着呢。别乱说,一会儿得罪了她,老太太可要不高兴的。” 宝玉听了,这下子更糊涂了。他本来就有迷糊的病根,再加上今晚发生的事神神秘秘的,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于是也顾不上别的了,口口声声说要去找林妹妹。贾母等人上前安慰,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又因为宝钗在场,大家也不好明说。知道宝玉旧病复发了,又不能跟他讲清楚,只好在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想让他安神,然后扶他睡下。众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宝玉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贾母等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只能坐着等天亮,还让凤姐去请宝钗去休息。宝钗好像没听见一样,就在屋里和衣暂且歇下了。贾政在外面,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根据刚才看到的情景,心里倒是放宽了些。正好明天就是他启程赴任的吉日,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众人就来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着了,也回房去暂时休息。
第二天早上,贾政先去宗祠辞行,然后过来拜别贾母,禀告说:“不孝儿子要远离您了,只希望老太太能顺应时节,保养身体。儿子一到任所,马上就写信回来请安,您别挂念。宝玉的婚事,已经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办完了,还请老太太多多教导他。” 贾母怕贾政在路上担心,就没提宝玉旧病复发的事,只是说:“我有句话,宝玉昨晚成亲,并没有同房。今天你要启程,他本该远远地送送你。可他因为生病冲喜,现在才好一点,昨天又劳累了一天,出去怕着了风。所以我问问你,你要是想让他送,我马上就去叫他;你要是心疼他,我就叫人把他带来,你见一见,让他给你磕个头就算了。” 贾政说:“不用他送什么,只要他从今以后能认真念书,比送我还让我高兴呢。” 贾母听了,又放下一桩心事,就让贾政坐下,然后叫鸳鸯去,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让她带着宝玉,叫袭人也跟着来。鸳鸯去了没多久,宝玉果然来了,还是让他行了礼。宝玉见到父亲,神志稍微收敛了些,有那么一会儿还算清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贾政叮嘱了他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让人把宝玉扶回去,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认真地让王夫人管教儿子,千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娇惯放纵了。还说明年的乡试,一定要让宝玉去参加。王夫人一一应下,也没提别的事。接着马上让人扶着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的礼节,宝钗也没出房间。其他女眷都送到二门就回去了。贾珍等人也受到了贾政一番教导。大家举杯送行,一群子弟和晚辈亲友,一直把贾政送到十里长亭才分别。
暂且不说贾政启程赴任的事。且说宝玉回来后,旧病突然发作,变得更加迷糊了,连饭也吃不下了。不知道他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