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年世兰过去时,年希尧与甄远道正好从里头出来,二人看见年世兰,皆是上前来行礼。
“娘娘。”
甄远道站在稍远处,年希尧则是大步上前来,拉住年世兰,蹙眉道:“妹妹,这个时候你过来做什么?”
“皇上心情不好,你进去也是无用,指不定还会牵连到你,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大哥。”
年世兰却是早就想好了。
她认真看向年希尧,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在官场之中,为了年家,一贯是明哲保身的。”
“对于二哥的事情,你很少会去说什么。这一次你肯帮他,我知道你其实是有着很大的压力的。”
“毕竟若是二哥真的被皇上严惩,年家想要不被牵连很难。将来,少不得还要靠着你一个人,故而你明哲保身,我知道是没什么的。”
“但我不一样。”
“我在宫里这么多年,是皇上的宠妃,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但我也是年家的女儿,是二哥最疼爱的妹妹。”
“此时若是我袖手旁观,为了年家,为了我自己明哲保身,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让我去吧。”
“无论结果如何,我的心里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
听见年世兰这么说,年希尧后退了半步,有些怔怔地看着年世兰。
看了好一会儿,年希尧终是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早知你的性子和他是一模一样的。也罢,你要去,便去吧。”
“想来,皇上念在你们之间的情分,也不会过多的为难你。”
“只是为兄还有一句话要劝你。事已至此,有些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你没必要为了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去惹怒了皇上。”
“在后宫里,最重要,最赖以生存的,还是皇上对你的宠爱。”
他是叫自己别犯傻。
年世兰听出年希尧话语里的意思来,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抬脚往前走去,对着苏培盛道:“苏公公。”
“劳烦向皇上禀报一声吧,说是本宫过来了。”
她都送了这么多日的茶水点心了,皇上一直都不得空再去翊坤宫。
她想。
这次她亲自过来,皇上怎么都是会见一面的。
“是。”
苏培盛估摸着也是看出来年世兰脸上的肃穆了,表情微微有些郑重地答应下来,转身进了内殿。
皇上没有立即宣召年世兰进去,而是仍在和张廷玉议事。
年世兰则是在偏殿等了约莫一刻钟,临近到用午膳的时候,张廷玉从养心殿出来,皇上才终于得空。
“娘娘,请吧。”
苏培盛还是恭恭敬敬的。
年世兰的心反而忐忑起来,她等待的这一个时辰里,一直都很紧张,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汗了。
这会儿,她攥着帕子,将手心的汗水擦拭干净,就往皇上那儿去了。
“你来得正好。”
她一进去,皇上就递了一份圣旨过来。
年世兰看着皇上,苏培盛则是走上前去,将圣旨接了过去,显然皇上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对着苏培盛的。
“去年府传旨吧。”
皇上见苏培盛拿到了圣旨,如此说着,年世兰的视线也在这一刻停留在了那圣旨上。
就是……
苏培盛还把圣旨握在手里呢,她是瞧不见的。
“是。”
苏培盛也看看年世兰,到底是没说什么,转身先往外去了。
殿内,一下又只剩下了年世兰和皇上两个人。
十分安静。
除却冰块融化的嘀嗒声以外,年世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皇上深深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挪到年世兰手边上的食盒上。
“今日送来的是什么?”
皇上问着,年世兰回过神来,将食盒放到桌上,对皇上介绍道:“是船叶酥与荷叶饼。”
“天儿渐渐热了,臣妾特意叫小厨房做的。船叶酥与荷叶饼,总能让臣妾想起来在圆明园里泛舟游湖的日子。”
“夏日里坐在小船上,躲在荷叶底下乘凉,再伸手从水里舀一手的水出来泼向远处。如此想着,多少也能凉快一些。”
提起夏日里乘凉的日子,皇上的眼神也渐渐远了些。
他不免颔首,道:“朕还记得。那时候带着你一块儿坐船摘荷叶,的确是无比惬意的日子。”
年世兰也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年世兰以为,皇上还是会和上次一样,就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年世兰絮絮叨叨地聊着的时候,皇上忽然道:“关于年羹尧的处置,朕已经写好圣旨交给苏培盛了。”
“世兰,朕若是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朕心狠,恨朕?”
!?
杀了年羹尧?
刹那间,年世兰身子一晃,后退了半步,险些站不稳,脑袋也是嗡嗡的,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皇上……
皇上还是杀了她的哥哥吗?
她的二哥,对她那样好的二哥,她……
她做这么多,终究还是无用的么?
脑子里乱糟糟的,年世兰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皇上的这个问题了。
心狠?
恨?
那都是必然的。
但这些话,此时此刻的她,又能怎么说出口呢?
“皇上?”
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氤氲满了泪水,她的眼前变得模糊,看不清皇上的模样,有过了一会儿,泪水凝聚成了泪珠滴落了下去,眼前又变得清晰起来。
这下子,她才又看清楚了皇上。
皇上的眼神那样深邃,表情亦是严肃的,与她印象里那个杀伐果断的皇上渐渐重叠。
她知道的。
能在九子夺嫡中胜出的皇上,如何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呢?
对亲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她的二哥。
皇上那儿,见年世兰一时之间没有回答,似乎也并没有太过于执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而是说道:“朕不过是问问你。”
“朕,没有杀他。”
没有杀?
一瞬间,年世兰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凝固住了。
她是不是听错了?
年世兰先是怀疑了自己一下,随即看着皇上那认真的样子,才知道皇上并没有在骗她。
“皇上?”
她再呢喃了一句。
这回,皇上叹气,解释道:“是没有。”
“左右,他和你大哥早已分家,有了他自己的府邸,也有朕赏赐给他的宅子。朕对他的处置是,抄没所有家产,撤去所有爵位。”
“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抄家,贬为庶人,却留了一条性命。
听到这里,年世兰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谢谢皇上,但……她又何尝不知道,对于年羹尧那样骄傲的人来说。
失去这一切,和失去性命,其实也是没什么区别的了。
但她没法子埋怨。
毕竟,这样的结局,换成旁人听了,都会感慨年羹尧一句“好命”的,还会说皇上太过于顾惜年家,纵容了年羹尧。
“臣妾知道了。”
年世兰忍住心中的所有情绪,矮身下来,对着皇上服了服,恭恭敬敬道:“臣妾多谢皇上。”
“世兰。”
皇上约莫也是看出年世兰的伤心来了,走上前来,将年世兰拉了起来,他道:“对你二哥,朕只能如此了。”
“自然,老十的那些事,你大哥并未牵连其中。对于你大哥一脉,朕不会做出任何处置。唯有你二哥。”
“他从前和老十走得近,哪怕后来稍有疏远,可那些臣子们对他的弹劾,实情如何,朕多少心里有数。”
“他为大清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不错。功过相抵,能得此结局,已是朕宽容了。”
宽容。
是呢。
比起一死,对于许多人来说,活着便是有希望的。
“是,臣妾知道。”
年世兰低了低头,心中五味杂陈,说道:“臣妾也知道,事已至此,再为哥哥求情,也无法改变皇上的处置。”
“但臣妾还是想说,哥哥的性子,其实和臣妾很像。有的时候,旁人说他骄纵,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不过是从小都是天之骄子,习惯了罢了,他并无什么恶意的。他是如此,臣妾也是如此。”
“臣妾希望……哪怕事已至此,皇上也不要厌恶了哥哥。”
……
皇上没回答。
年世兰垂着头,看着皇上的衣袍,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往后月余,天气渐热。
皇上便下旨,要带着太后以及后宫妃嫔,前往圆明园避暑,年世兰这儿则是以身子不适为由,不曾跟过去。
不仅如此,就连协理六宫的权力,年世兰也一并交给了敬妃和惠嫔。
敬妃颇有些疑虑。
临出发前的那天,她和沈眉庄来到翊坤宫中给年世兰请安,提及此事的时候,就忍不住道:“娘娘近日身子不适,精神短一些,不好处理事务,倒也不打紧。”
“臣妾和惠嫔辅佐娘娘惯了,总也是能处理的。只是现在要一并交给臣妾和惠嫔,臣妾实在是惶恐。”
敬妃毕竟没有独自做主的经验。
更何况……
敬妃说到这儿,顿了顿,继续道:“而且臣妾听说,皇上那儿的意思是,这次去圆明园避暑,叫皇后娘娘也跟着了。”
“这都大半年了,想来皇后娘娘那儿的头风,也该是养好了。”
!?
皇后?
这是年世兰没想到的。
这阵子,她身心俱疲。
书信送到年府,年羹尧也只是回信说他无事,在乡下的庄子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过得并不差。
看着心中铿锵的笔迹,年世兰心知年羹尧过得不差是真的,但他心中如何,也唯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年世兰是心累。
努力了这么多,年家还是如此。
她……
唉。
前路茫茫,她虽仍是贵妃,可在这宫里的日子,旁人都说她,恐怕是要大不如前了,位置能不能坐得稳,都还未可知呢。
也是。
从前,她不也就是在年羹尧出事以后,被曹贵人告发,再被降位为了答应,后来又进了冷宫的么?
她才不想又落得一个旁人眼里的“笑话”的结局呢。
现在这般,她虽觉得自己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可何尝又不是一种无奈之举呢?
但。
皇后。
一想到这个老妇,年世兰不由地坐正了正,蹙眉问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又想着放她出来了?”
“还不是张廷玉么?”
这时,一旁,一直冷着脸的沈眉庄终于是忍不住说道:“张廷玉也是几朝老臣了,向来都是支持皇后的。”
“他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皇后在景仁宫养病半年有余,前几日在朝堂上,这才问了一句。”
“这不,他一问,不少朝臣也跟着附和。大意是说,娘娘从前跋扈专宠,欺压皇后到如此地步。”
“如今年羹尧的事情东窗事发,娘娘曾经也是和敦亲王福晋交好的。只处置年羹尧,而放过娘娘,是否有些过于包庇了?”
包庇?
年世兰听得想笑!
“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前朝这些个老酸儒们说起后宫之事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还不是看年家失势么!
亦或是……
皇后那儿的动作?
说来,这半年多,景仁宫一直都没什么动静。
那安安静静的,年世兰都有些惊叹于皇后真是能坐得住了,她就真的不怕皇上起了废后的心思,或是自己再做了什么,来“挑拨”皇上么?
事实证明,皇后还真没动静。
难不成,她的布置,在前朝?
这还真有可能。
想着,先前受了皇后荼毒的沈眉庄已是焦躁得有些忍不下去了,道:“这回皇上迫于前朝压力,放了皇后出来。”
“甚至还恩准皇后前去圆明园。”
“如今,娘娘又将协理六宫的权力交了出来。虽是有敬妃姐姐和臣妾接手,但是恐怕……”
“要是再这样下去,皇后想要将这权力要回去,皇上多半也是会答应的。到那时,皇后再次如日中天,咱们再想要对付她,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沈眉庄如何能不焦虑呢?
眼睁睁看着企图杀害自己,和自己孩子的人,日子又要过得红红火火,她几乎能呕出血来!
偏偏,以她现在的能力,又做不到什么。
……
听到这里,年世兰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很快。
沉底的心,又重燃了起来。
她是该振作一下了。
不然,岂非是让皇后那个老妇骑在她的头上?
但……
年世兰转念一想,忽而一笑。
“不。”
她摇头,说道:“或许,本宫将协理六宫的权力交出去,引得皇后虎视眈眈,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