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更,细雨如丝。
锁柱蜷缩在城隍庙的草堆里,听着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他裹紧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戌时三刻了。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雨夜的寂静。锁柱扒着残破的窗棂望去,只见两匹枣红马疾驰而过,马上人影都戴着斗笠,蓑衣下露出暗青色的袍角。当先那人腰间玉佩在雨中泛着幽幽青光,分明是上好的和田玉。
马蹄声在土地庙前戛然而止。锁柱心头一跳,那片荒废的土地庙离城隍庙不过半里,平日连乞丐都不愿去歇脚。他蹑手蹑脚地溜出庙门,贴着墙根往土地庙摸去。
破败的庙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锁柱刚探进半个脑袋,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供桌前横着具尸体,暗红的血泊正顺着青砖缝蜿蜒到门槛。方才那戴玉佩的锦衣公子仰面躺着,胸口插着柄乌木柄的短刀。
\"叮——\"翡翠扳指滚到香炉脚下。锁柱正要俯身去捡,忽听庙后传来窸窣响动。他慌忙躲到泥塑土地像后,却见那神像底座竟缓缓移开尺许,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两个黑衣人抬着具尸体钻出来,血水顺着草席滴滴答答。锁柱死死捂住嘴,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尸体塞进神像背后的暗格。当啷一声,带血的匕首掉在蒲团上,黑衣人却浑然不觉,匆匆用草席裹了供桌前的尸首,自暗道消失不见。
寅时初刻,雨势渐收。
锁柱攥着那枚冰凉的翡翠扳指,跌跌撞撞奔向县衙。晨雾中传来悠扬的净街鞭响,一顶青呢官轿正转过街角。他突然发了疯似的冲过去,被衙役一棍子打在腿弯。
\"哪来的哑巴!惊了施大人的轿子!\"皂隶揪着他的发髻往石板上撞。
轿帘微掀,露出半张清癯的面容。锁柱拼命挥舞着手臂,喉间发出嗬嗬的嘶吼。官轿却已转过鼓楼,朱漆大门在眼前轰然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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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土地庙内烛火摇曳。
施世纶轻叩神像底座,空心处传来沉闷的回响。赵班头举着火把凑近细看,只见泥胎裂缝中渗出暗褐色痕迹,竟是干涸的血迹!
\"启禀大人,这尊神像内...\"赵班头话音未落,施世纶已抽出腰间折扇,沿着泥塑衣褶轻轻一挑。簌簌落下的泥灰里,半截青灰色的手指赫然在目。
众衙役倒吸冷气。施世纶却神色不变,折扇顺着神像背脊划了个弧:\"取铁锹来,从这里破开。\"
泥胎应声而裂,腐臭扑面。一具肿胀的男尸蜷缩其中,面部被利刃划得血肉模糊,唯有腰间玉带扣上\"王\"字依稀可辨。赵班头突然惊呼:\"这不是上月失踪的王举人么!\"
施世纶俯身查看死者右手,拇指处赫然有道环状压痕。他自袖中取出日间哑巴呈上的翡翠扳指,严丝合缝地套入尸身拇指。
\"大人!暗道里有发现!\"班役举着个沾满泥浆的账簿跑来。施世纶就着火光翻看,墨迹被水渍晕染,仍能辨认\"盐引漕运\"等字样。最后几页密密麻麻记着银钱数目,落款处盖着方朱红私印——\"永昌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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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梆响,漕河码头却灯火通明。
二十艘双桅漕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永昌\"旗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大掌柜李永昌抚着八字胡,独眼在琉璃灯下泛着凶光:\"今夜子时,老规矩。\"
忽然江面传来悠扬的渔歌,一叶扁舟破雾而来。船头立着个蓑衣老者,斗笠压得极低。李永昌脸色骤变,三短两长地击掌。漕船纷纷落下跳板,苦力们扛着盐包鱼贯而入。
\"李掌柜好兴致。\"老者摘下斗笠,竟是施世纶!赵班头带兵从芦苇丛中跃出,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李永昌独眼暴凸,突然吹响颈间银哨。土地庙方向传来隆隆闷响,暗道口冲出数十黑衣人。为首者钢刀直指施世纶:\"狗官!你怎知...\"
寒光乍现。黑衣人僵在原地,咽喉处插着柄描金折扇。施世纶负手而立,月白常服纤尘不染:\"本府昨日勘察土地庙,发现暗道竟通漕河。王举人查账时撞破你们的勾当,便遭灭口藏尸神像——是也不是?\"
李永昌突然暴起,袖中弩箭直射施世纶面门!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船桅扑下,锁柱如鹞鹰般将李永昌按倒在地。他咿呀比划着,掏出怀中染血的盐引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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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刑场,土地庙前搭起丈许高台。
锁柱捧着王举人的灵位,看刽子手鬼头刀落下。血光冲天之际,泥塑土地像突然轰然崩塌,露出藏在其中的盐引密账。围观的百姓哗啦啦跪倒一片,都说土地爷显灵。
施世纶却望着天际翻涌的乌云,折扇轻敲掌心。赵班头凑近低语:\"按大人吩咐,那尊空心泥像里塞满了盐商往来的密信。\"
\"天地不言,自有公道。\"施世纶转身扶起锁柱,\"此番多亏这位义士。本府已请了太医,或可医治你的哑症。\"
锁柱忽然泪如雨下,朝着施世纶咚咚磕头。原来那夜他躲在神像后,亲眼看见李永昌将毒药灌入茶水——三年前他父亲任盐运司书吏,正是因此丧命。
惊雷乍响,雨幕倾盆。土地庙残破的匾额在风中摇晃,\"正大光明\"四个金字被雨水洗得发亮。
细雨斜侵县衙的朱漆大门,锁柱跪在石阶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他怀里揣着染血的盐引账册,那是昨夜从李永昌书房偷出来的。更漏声里,忽听得堂内惊堂木炸响。
\"呔!这哑巴昨日搅闹公堂,今日又来作甚?\"钱师爷捻着鼠须冷笑,\"莫不是要告那土地爷偷了你的舌头?\"
围观的闲汉哄笑起来。锁柱急得双目赤红,颤抖着展开怀中麻布。斑驳血迹间歪歪扭扭画着:泥像肚里藏人,漕船暗渡盐包,最后是李永昌举刀杀人的场景。
\"一派胡言!\"钱师爷抬脚要踹,忽见奴隶们齐刷刷跪倒。月白袍角掠过门槛,施世纶执卷而来,目光在那血画上顿住。
\"取笔墨。\"施世纶撩袍端坐公案后,\"本府幼时学过手语。\"
锁柱浑身剧震,泪珠砸在砚台里。他十指翻飞如蝶,先指天,再捶胸,最后做出个翻账簿的动作。施世纶突然起身:\"赵班头,速调二十精兵随我去土地庙!\"
钱师爷脸色煞白,袖中密信滑落半角。锁柱眼尖,扑上去就要抢夺,却被钱师爷一脚踢中胸口。混乱间,施世纶的描金折扇破空而至,正正钉住那封密信。
\"好个'盐课亏空待补'!\"施世纶抖开信纸冷笑,\"原来县尊大人也掺和了这私盐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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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义庄阴风惨惨。
施世纶举着风灯照向王举人尸首,腐肉间隐约可见细密针孔。\"并非刀伤致命,\"仵作拨开胸腔,\"真正的死因是...是...\"
寒光乍现!仵作手中银针直刺施世纶咽喉。电光石火间,锁柱飞身撞开刺客,自己肩头却被划出三寸血口。赵班头带人破门而入时,只见施世纶正用银针挑出尸体指甲缝里的黑泥。
\"这是漕河底特有的乌青泥。\"施世纶将黑泥凑近灯焰,\"王举人遇害前曾去过码头货仓。\"
锁柱突然扯过验尸布,蘸血画出个古怪符号:圆圈套着三角,正中竖着波浪线。施世纶瞳孔骤缩——这正是盐枭们接头用的暗记!
更鼓声中,城南突然火光冲天。衙役来报:永昌盐号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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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舔舐着盐号金字匾额,李永昌却在火场中狂笑:\"账簿已焚,看你们如何定罪!\"
锁柱撕下衣襟浸入水缸,蒙面就往火场里冲。横梁轰然坠落,灼热气浪掀翻货架。他在浓烟中摸索,忽然踢到个铁匣,匣面赫然刻着血画上的三角暗记!
\"砰!\"李永昌举弩射中铁匣。锁柱抱着铁匣滚入米缸,箭头擦着耳畔划过。眼看火舌卷来,施世纶的声音穿透热浪:\"往东南角跑!\"
东南墙角轰然倒塌,露出条湿漉漉的暗道。锁柱跌进漕河时,怀里还死死护着铁匣。冰凉的河水中,铁匣自动弹开,二百张盐引密契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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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鼓响,八府巡按驾临公堂。
李永昌枷锁加身,独眼仍死死瞪着钱师爷:\"姓钱的收了我三万两雪花银!\"钱师爷抖如筛糠,突然指着堂上巡按:\"是陈大人指使!他说漕运总督要补盐税亏空...\"
巡按暴喝\"放肆\",施世纶却捧出个陶瓮:\"此乃土地庙香炉灰,与密信中火漆印记同出一源。\"灰烬中赫然混着金箔碎片——正是巡按官印独有的赤金纹!
锁柱忽然咿呀比划,引众人看向土地庙方向。晨曦中,王举人之女青娥扶棺而立,手中血书迎风展开,字字泣血:\"盐政弊深,民命如草,望大人斩尽魍魉,还我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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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决那日,土地庙前搭起公审台。
锁柱捧着药碗走向施世纶,忽然喉头腥甜——竟是李永昌余党在茶水中下毒!他拼命指向巡按,却见那\"巡按\"袖中寒光闪烁。
\"小心!\"施世纶旋身避开毒镖,赵班头已带兵围住高台。假巡按撕下面具,竟是盐枭二当家!锁柱拼尽最后力气扑上去,与那贼人一同坠下高台。
惊雷炸响,暴雨冲刷着土地庙残碑。泥塑神像眼角忽然淌下两道血泪,渗入地缝竟显出八个朱砂小字:官商勾结,神目如电。
三日后,锁柱在义庄醒来,发现枕边放着太医院令牌。窗外,施世纶的官轿正缓缓驶出城门,轿帘一角露出个熟悉的翡翠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