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春,扬州盐运码头上飘着细雨,青石板路被浸润得发亮。施世纶撩开轿帘,潮湿的空气中立刻涌来一股咸腥味,混杂着码头特有的鱼腥与汗臭。他皱了皱那对稀疏的眉毛,接过衙役递来的油纸伞。
\"大人,就是前面那艘船。\"扬州府捕头王彪指着不远处一艘乌篷船,\"今早接到线报,说船上藏有私盐。\"
施世纶踩着湿滑的跳板登上船,船身随着他的脚步轻微摇晃。船舱里堆着十几个麻袋,其中一个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猩红色的盐粒。那颜色红得刺目,像是被血浸透后又晒干的朱砂。
\"红盐?\"施世纶捻起一撮在指尖搓了搓,盐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可验过了?\"
王彪凑近低声道:\"验过了,确实是盐,但不知为何染成红色。船主说是为了避邪,沿江一带确有这习俗。\"
施世纶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盐粒,忽然动作一顿。他将盐粒凑到鼻前嗅了嗅,眉头锁得更紧:\"有股腥气。\"
就在这时,船舱深处传来一声闷响。施世纶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黑影从后舱窜出,扑通一声跳入河中。
\"拦住他!\"王彪大喝一声,几名衙役跟着跳下水。施世纶却站在原地未动,他的目光落在黑影刚才站立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半开的木箱,箱角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三日后,扬州府衙书房。
施世纶面前摊开着三本账册,烛火将他消瘦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门被轻轻叩响,老仵作宋慈捧着个木匣走了进来。
\"大人,您要的验单。\"宋慈将木匣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那红盐果然有问题。盐里混了血,虽然被反复淘洗过,但老朽用银针探验,仍能测出血腥。\"
施世纶接过验单,指尖在某个数字上点了点:\"这盐里的血,是人血?\"
\"十之八九。\"宋慈压低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血。更奇怪的是,老朽在盐里还发现了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展开后是几粒微小的白色晶体。
施世纶捏起一粒对着烛光细看:\"这是...\"
\"砒霜。\"宋慈的话让书房温度骤降,\"量虽不多,但混在盐里,长期食用必会慢性中毒。\"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随即传来沉闷的雷声。施世纶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被雨水洗刷的庭院:\"王捕头查得如何?那日跳水逃跑的人可抓到了?\"
\"抓是抓到了,但...\"宋慈叹了口气,\"今早发现死在牢里,七窍流血,像是服毒。\"
施世纶猛地转身:\"可曾搜身?\"
\"搜了,只在鞋底夹层找到这个。\"宋慈递过半片残破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古怪的符文。
施世纶盯着符文看了许久,忽然问道:\"近来扬州可有失踪案?特别是漕运上的。\"
宋慈思索片刻:\"上月倒是有三个漕丁不见了踪影,漕帮自己寻了一阵没找着,就报了官。大人是怀疑...去查查这三个漕丁最后出现的地方,还有,他们可有什么共同仇家。\"施世纶卷起烟单,\"明日一早,我要去码头再看看那艘船。\"
次日清晨,码头上雾气弥漫。施世纶带着王彪和宋慈重新检查那艘乌篷船,这次他们撬开了后舱的底板。腐朽的木板下,藏着一个小暗格,里面有几件沾血的短衫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大人!\"王彪从暗格里摸出个铜牌,\"是漕帮的腰牌!\"
施世纶接过腰牌,上面刻着\"丁酉年 漕三队 刘大勇\"几个字。他转向宋慈:\"可是失踪的漕丁之一?\"
宋慈点头:\"正是。另外两人一个叫张阿四,一个叫陈老七,都是漕三队的。\"
施世纶的目光在船舱内扫视,忽然停在舱壁上几道不起眼的划痕上。他走近细看,发现那些划痕排列规律,像是有人用利器刻意刻下的记号。
\"五道短,一道长...\"施世纶喃喃自语,\"像是计数用的。\"他的手指顺着划痕摸下去,在最后一道新鲜的划痕旁,发现了一点暗红色的碎屑。
宋慈凑过来看了看:\"像是朱砂。\"
\"不,是血。\"施世纶直起身,\"王捕头,去查查这艘船的来历,最近半年都在哪些码头停靠过。宋仵作,你带上这些血衣和柴刀回衙门细验。\"
离开码头时,施世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偷偷朝这边张望。那是个衣衫褴褛的苦力,见施世纶看过来,立刻低下头假装干活。
\"那位小哥,\"施世纶走过去,\"你可认识这艘船的主人?\"
苦力慌张地摇头,眼神闪烁:\"不、不认识...\"
施世纶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我只要实话。\"
苦力盯着铜钱咽了咽口水,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才小声道:\"这船是杜老爷的,但平时都是赵铁手在管。大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就是前些天夜里,看见赵铁手和几个人抬着麻袋上船,说是...说是腌咸菜...\"
\"腌咸菜?\"施世纶眯起眼睛,\"二月里腌咸菜?\"
苦力突然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被王彪一把抓住:\"跑什么?说清楚!\"
\"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苦力几乎要哭出来,\"就听见赵铁手说什么'够咸了,能放好久',还、还笑了几声,那笑声瘆人得很...\"
施世纶与宋慈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道:\"这位杜老爷和赵铁手,是什么人?\"
\"杜老爷叫杜金宝,是城南开盐铺的。赵铁手是他手下,因为右手是铁钩,所以...\"苦力突然住口,惊恐地看着施世纶身后。
施世纶回头,只见码头另一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朝这边望来。那人的右手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冷光。
“就是他!\"苦力挣脱王彪的手,一溜烟跑没了影。
当日下午,扬州府衙停尸房。
宋慈将三件血衣平铺在案上,指着其中一件道:\"这件短衫上的血迹最陈旧,至少有两个月了。另外两件较新,但也不少于半月。\"他拿起那把柴刀,\"刀上的血与三件衣服上的都能对上,应该就是凶器。\"
施世纶沉思片刻:\"三个漕丁,三件血衣...那船壁上的划痕又作何解释?\"
\"老朽数了,共二十一道。\"宋慈面色凝重,\"若一道代表一个人...\"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彪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书:\"大人,查清楚了!那艘船过去半年往返于扬州、镇江、淮安三地,每次停靠后不久,当地就有漕丁失踪。属下粗略统计,三地加起来...正好二十一人。\"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施世纶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
\"红盐染血,腌的不是咸菜...\"他轻声道,\"是尸体。\"
宋慈倒吸一口冷气:\"大人是说,凶手杀人后用盐腌尸,以延缓腐败?而那些红盐...\"
\"正是处理尸体时染血的盐。\"施世纶转身,眼中闪着锐利的光,\"民间确有朱砂染盐避邪的习俗,凶手利用这点,将血盐混入正常盐中贩卖,既处理了证据,又赚了黑心钱。\"
王彪脸色发白:\"那砒霜...\"
\"要么是为灭口,要么...\"施世纶顿了顿,\"是为制造疫病假象。宋仵作,你立刻带人去码头附近的盐铺,看看有没有人近期买了红盐后出现中毒症状。\"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慌张跑来:\"大人!城南杜家盐铺走水了!\"
施世纶瞳孔一缩:\"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更奇怪的是,有人看见赵铁手在火起前从铺子里搬出几个大坛子,往城西去了!\"
\"坛子...\"施世纶抓起官帽,\"王捕头,点齐人手,去城西!宋仵作,你去找扬州卫,请他们派兵封锁所有出城要道!\"
暮色四合时,施世纶带人在城西一处废弃盐仓外埋伏。盐仓破败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透出火光。
\"大人,看地上。\"王彪指着泥地上的车辙印,\"是新留下的,还有...这是什么?\"
施世纶蹲下身,用手指沾了沾车辙旁洒落的红色颗粒,在鼻前一嗅:\"红盐。\"
突然,盐仓内传出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施世纶打了个手势,衙役们立刻分散包围。他轻轻推开门缝,只见仓内火光摇曳,一个独臂汉子正背对着门,用铁钩撬开一个大坛子的封口。
坛子里,赫然露出一只青白色的人手。
\"赵铁手!\"施世纶一声厉喝,衙役们破门而入。
那汉子猛地回头,铁钩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冷光。他面容狰狞,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来得正好!省得老子再去找你们!\"
说话间,赵铁手一脚踢翻身边的油灯,火焰立刻窜上干燥的木梁。他趁机冲向侧门,却被埋伏的衙役拦住。打斗中,赵铁手的铁钩划伤了一名衙役的肩膀,鲜血顿时浸透了官服。
\"小心他的钩子!\"王彪拔刀上前,\"上面可能有毒!\"
施世纶却注意到赵铁手腰间别着个小小的红布袋,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趁乱中,施世纶抄起地上一根木棍,精准地击中赵铁手的膝盖。随着一声痛呼,这个凶悍的汉子跪倒在地,被众衙役一拥而上制服。
火势渐大,施世纶命人迅速检查盐仓。在角落堆放的十几个大坛子里,他们发现了七具被盐腌制的尸体,其中三具正是失踪的漕丁。其余四具尚未辨明身份,但从衣着看,应该也是漕运上的人。
\"大人!\"王彪从赵铁手腰间扯下那个红布袋,\"里面全是黄纸符,和牢里死掉那人身上找到的一样!\"
施世纶展开一张符纸,只见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图案,旁边还有几个小字:\"盐神镇煞\"。
\"带回衙门细审。\"施世纶看着被押走的赵铁手,又望了望燃烧的盐仓,\"这场火不简单,他分明是要毁灭证据。\"
回到府衙已近子时,但施世纶毫无睡意。他命人连夜提审赵铁手,同时派人去捉拿杜金宝。然而衙役回报,杜家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本烧了一半的账册。
刑房里,赵铁手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却仍一脸狞笑:\"施大人,你以为抓了我就能结案?告诉你,这红盐生意牵扯的人多了去了,从漕运总督到...\"
\"到盐课司?\"施世纶冷冷打断他,\"你以为本官不知道?但那些都是后话。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为什么要杀那些漕丁?\"
赵铁手啐了一口:\"他们该死!挡了杜老爷的财路,还想去告密...\"
\"什么财路?\"
\"私盐呗。\"赵铁手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漕船运官盐是运,夹带私盐也是运。可那几个不长眼的,非要按规矩来...\"
施世纶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们就杀人灭口?还用盐腌尸?\"
\"嘿嘿,这不赶巧了嘛。\"赵铁手晃了晃铁钩,\"杜老爷说盐能防腐,腌起来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正好最近民间流行红盐避邪,我们就...\"
\"往盐里掺砒霜又是为何?\"
赵铁手脸色微变:\"什么砒霜?我不知道!\"
施世纶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纸包:\"这些是从红盐里筛出来的。你敢说不知情?\"
赵铁手突然激动起来:\"那不是我干的!是杜...是他说的,要加点'料',让那些买盐的穷鬼慢慢病死,这样官府就会以为是瘟疫,不会追查盐的来历...\"
话音未落,赵铁手突然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他的脸色迅速变紫,嘴角溢出白沫。
\"不好!\"宋慈冲上前捏开他的嘴,\"他咬毒了!\"
但为时已晚。赵铁手抽搐了几下,头一歪断了气。施世纶皱眉查看,发现他后牙槽里藏着个小小的蜡丸,现在已经咬破。
\"好狠的手段。\"宋慈摇头,\"这是抱了必死之心啊。\"
施世纶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他刚才说'盐神镇煞',扬州可有这样的信仰?\"
宋慈思索道:\"江淮一带确实有盐神崇拜,但'镇煞'之说...倒像是某种邪术。老朽年轻时曾见过一个案子,凶手用盐和朱砂做法,说是能镇住冤魂...\"
正说着,王彪匆匆进来:\"大人,在杜家搜到的东西您得看看!\"
那是一本残缺的账册,上面记录着红盐的买卖往来。令施世纶震惊的是,购买者名单中竟有几个地方官员的名字。更诡异的是,账册最后几页画满了与符纸上相似的图案,旁边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这是...\"宋慈凑近细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些日期全与各地漕丁失踪的日子吻合!他们不是在卖盐,是在...是在用活人祭祀!\"
施世纶猛地合上账册,面色阴沉如水:\"备轿,本官要连夜去见漕运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