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谢允唯一的亲传弟子,江赦早些年是和谢允同住在山顶那座聆月阁里的。一直到及冠,他开始与其他弟子一同在学堂进修,才搬到了山腰处的屋子里。
谢允不闭关修行的时候,江赦每天在学堂学完,便会去聆月阁习剑读书,聆月阁外有一座小凉亭,江赦若有课业,就会在小凉亭里的石桌上写。
若是谢允需要闭关,江赦便不去打扰他,每天两点一线,偶尔去喝喝酒,到山下逛一逛,日子也是过得很清闲。
这会儿的江赦,是个哪里都不出彩的普通弟子,虽然被不少人眼红,但在宗门里也有几个臭味相投算得上朋友的人,切磋、打牌、喝酒、聊聊宗门八卦……
江赦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是活得太久了。
这些事情,他前世分明是亲身经历过的,却在走上这条熟悉山路的时候,才慢慢地一件件重新想起。
不过这也没办法,这一部分回忆,在他那四百多年的漫长人生里,占比实在是太小了。背叛欺骗,鲜血死亡,一双双充满厌恶的眼睛,一句句淬了剧毒的话语,将这短暂的轻松时光掩盖得实在太彻底。
何况那时候的自己,面上轻松,心里却沉甸甸地坠着要为父母报仇的恨,哪里可能真的去放松享受。
谢允掌管的这座山叫空蒙山。
正所谓“水波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沿着石阶步步向上,越过竹海,耳边便逐渐能听见泠泠的水声,继续向前,视野豁然开朗,只见奇峰险岭此起彼伏、延绵不绝,稀薄的云层环绕其间,宛如层层叠叠的薄纱。一条潺潺的清澈溪流自山顶石缝处流淌而下,充满了纯净灵气。
往旁边看,一座精致漂亮的楼阁便屹立在那儿,一旁崖边则立着一座小亭子,亭中石桌上放着坛酒。江赦一看便知有客人来过,因为谢允从不沾酒。
他揣着符箓,在聆月阁前停下步子,忽地有些恍惚。
他真的好久好久没回来过了。
几度抬手想要敲门,却又因迟疑垂下。江赦在门外犹豫良久,终究是害怕自己猛然见到谢允,会惊慌失态,心想干脆明天再来,却听一声冷喝在半空中响起。
“犹犹豫豫的做什么呢,还不快点进来!”
江赦抖了一下。
是谢允……
他用力搓了搓脸,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来,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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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江赦夺得剑台魁首不出三年便堕入魔道,离开了剑宗,成了人人唾骂的叛徒。
那以后,他为了活命,为了报仇,在三千界四山间流离漂泊,后来成为魔道道主,杀了不知多少人,也不知在鬼门关前走过多少回。足有近两百年的时间,他未能见谢允哪怕一面。
再后来,名门正道借着替天行道的名头围剿魔修,直到那时,江赦才短暂见到了谢允。
彼时江赦身负重伤,已是奄奄一息。见到谢允那种冷冰冰的脸的时候,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条命也算是谢允给的,如今还到谢允手里,也很不错。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理应嫉恶如仇,对他恨之入骨的谢允真人,不仅没有对他动手,还将他带到了一处隐秘的洞府中。
江赦记得很清楚,将自己带回洞府的谢允,看着自己,只说了一句话。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杀人无数、早已受过不知多少恶毒咒骂的江道主,在听到男人这句连斥责都不算的问话后,却仿佛有千万根利刺扎入心脏,一瞬间痛得无法呼吸。
他们已有近两百年没见过面了,这两百年里,江赦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物,过往的许多回忆,也在他脑海内逐渐淡去。他以为自己对谢允的感情,也终将被岁月磨去痕迹,却不想再见面时,心脏刺痛,胸膛滚烫,这才知道原来那爱火从不曾熄灭半分。
他竟不知自己原来是个如此痴情的人。
那时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的江赦,掩去了自己所有的情感,用一副满不在乎地笑脸道:“对不起啊,师尊。”
可内里,他却恨不能将自己那颗痛到快要无法忍受的心脏直接鲜血淋漓地挖出来扔掉。
谢允没有理睬他,给他留了些丹药,很快就离开了,显然是一个字都懒得再对他多说。
江赦在那间洞府里养好了伤,又留了几日,却没能等到谢允。想来对方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也离开。
之后再见的几面,都是短暂而匆忙的,隔着遥远的距离,别说话语,就连视线上的交流都没能有。
一直到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江赦赴了林家的鸿门宴,被自家右护法背刺,跌撞着逃离,最后死在雪中。
谢允那时是怎么找到他的?
又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在最后的时候将自己抱紧?
自己这个辱没了他、对不起他的魔修死了,他不开心吗……
只是这些问题,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它们都和前世一起,成了虚无缥缈的尘埃,被风吹散,再找不回。
江赦以为自己死了一回,又得了那个清除黑化值的任务,对谢允的事情应当也能看淡几分。
可在走进聆月阁,看见站在厅堂中间的面无表情的白衣男人时,他的呼吸还是屏住了。
谢允等了一会儿,见江赦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勾走了魂一样,不由皱起眉,斥道:“江赦?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青年忽然露出了一副万分委屈的模样,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拥进了怀里。
“师尊……”
谢允向来厌恶他人近身,更讨厌极了与他人有身体接触,正想推开江赦骂上几句,却忽然发现青年的声音里,竟隐约带着一丝颤抖,于是抬起的手也僵住了。
“出什么事了?”谢允眉头蹙得更紧,声音里也带上了冷意:“有人欺负你?”
江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脸靠在谢允的肩上。
当然有人欺负他。
父母死后,他便成了无所依靠的浮萍,直到遇见谢允,才算终于有了“家”。
可他堕为魔修后,这个“家”就不复存在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杀了他,哪怕他什么都没做。
当然是受委屈了,被欺负了。
只是前世的江赦在那个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等来谢允这句一听就知会为他出头的话了。
但他现在阴差阳错的,还是听见了。
这一刻,谁都无法想到江赦心里在想什么。
他大着胆子抱了谢允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两步。
不可再逾矩。谢允有心爱之人,他这一世,要的是谢允能得偿所愿,而不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样的事,他不能再做了。
“没有,”江赦眨了眨眼,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只是太久没见师尊,想师尊了。”
谢允的身体在江赦拉开距离后才重新放松下来,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看了江赦一眼。
自己这徒弟玩心重,心思更重,往日对方也时常会说些漂亮话,但应当是看出了自己不喜肢体接触,所以哪怕是小时候,也从没有这样大咧咧地接近过他。
今天这样子,实在异常。
谢允冷冷哼了一声,对这番话半点不信:“为师不过闭关几日,做这般小女儿姿态给谁看。罢了,你今日来,是帮凌道云送东西的?”
江赦双眼望着他,视线定住了一般凝在谢允的脸上,闻言拿出了那沓符箓:“是,凌长老让我带给您,说是您前段时间托他制的。”
谢允接过符箓,却只随手放在一旁,迎着江赦的视线,心中生出几分古怪,但没多想:“我记得,今日你的符箓课有测验。”
江赦眼睛睁大,没想到谢允会记得这么小的事。他道:“是,弟子已经通过了。”
谢允道:“找的替考?”
江赦心头一跳,赶忙道:“怎么会,凌长老站在旁边亲眼看着弟子画的符。”
谢允闻言,面色稍缓,微微颔首:“出去,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剑术懈怠了没有。”
江赦低头称是,态度恭敬。
前世他登上道主之位,地位尊贵,受过万人跪拜。
如今他向谢允俯首,被对方冷斥,仍心甘情愿。
谢允先一步走出聆月阁,江赦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眸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迷恋。
“来。”
谢允走到阁外那座亭子前停下,下巴微抬,示意江赦在自己面前那片空地上将习过的剑招一一使一遍。
江赦本没想太多,拿起背着的剑,刚将剑鞘放到一旁,忽然动作一僵,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现在的他可不是二十岁出头只会那么几招的毛头小子,天下百家武学,无数剑技,他都练过几分。谢允教他的,他更是早就全都习得,且练得炉火纯青了。
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应该使出哪几招,才不会让谢允起疑?没学过的剑招是万万不能用的,但真要江赦去回忆这个时间点自己具体学了什么,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总不能说是自己一夜之间突然领悟,将没学过的剑技都学得了吧!
见他半天不动,谢允的语气都严厉了几分:“江赦,你不会是没练吧。”
江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