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得正是眼下这种情况。江赦提着剑,在原地仅犹豫了一息,便赔着笑,不好意思道:“师尊之命,弟子切不敢忘。只是昨日与宋师兄他们喝酒太多,一时有些记不起……”
谢允一听,脸上表情又阴沉了几分:“不敢忘?不敢忘你还能记不起?太久未罚你,又懈怠了是不是!”
谢允的罚是真罚,打也是真打,正因如此,弟子们才会那么怕他畏他。
江赦忙低头告错:“弟子错了,请师尊息怒。”
谢允道:“燕回第二式。”
江赦怔了怔,抬头看他,便见谢允冷冷地瞪着他,白皙俊美的长相,却因那眉间凝着的锋芒,而显出冷酷。
下一刻,他立马回过神来,赶忙使出第二式的剑招来。
谢允教他的燕回剑法是江赦所会的所有剑法中,最为温和、威力也最大的一门剑法。剑锋所到之处,燕返春回,令人感觉如沐春风,却不想死亡的气息也如影随形。
杀人于无形之中,最为致命。
不过……
入魔后,江赦便将这门剑法封存了起来,从未用它杀过人。仿佛只要用了,就会玷污了心中某处干净的角落。
纵然是地狱道中的恶鬼,心中也供奉了自己的神佛。
在谢允的注视下,站在这座他以为自己永不会再回来的聆月阁前,江赦一招一式,听着谢允的命令,将燕回剑法认认真真地,一点一点使了出来。
到第十二式时,谢允停下,终于“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只是道:“勉强过得去,下盘倒是练得稳了许多。”
江赦听了,面上浮起笑来,正想收剑,谢允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月白玉笛,下头坠着长长的红穗。
他一见那玉笛,就觉身上皮肉发紧,果然,下一刻,谢允走上前来,那玉笛啪地抽在他的背上,看起来好像没用什么力气,却让江赦差点跳起来。
那疼先是冰冷的,随即便透出火辣辣的温度,与刺痛一同越燃越旺。江赦咬紧了牙,才没叫出声来,可怜道:“师尊……”
“次日有测验,还敢出门与人喝酒。”谢允斥道:“不止如此,竟还敢让人替考,看来上次是罚你罚得轻了。”
江赦立马知道,一定是凌道云先行用传音告了状,他张嘴正想为自己讨饶,玉笛又抽了下来,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简直要骂娘。想他也是四百多岁的老骨头了,如今竟还被自己师父当孩子抽……
但侧头看到谢允的脸,心里又什么气都没了,只故作可怜道:“师尊,我知错了。”
“你现在是知错了,但我看你下次还敢犯。”谢允对自己这徒弟的脾性了解透彻,但也没再抽他了,收起玉笛道:“进来。”
说完,转身先一步走入聆月阁。
江赦这才敢动,他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背部,收起剑,跟着走进了聆月阁。
聆月阁内陈设简洁,不似其他长老般摆满法宝,更没有小童在旁服侍,只在梁上镶嵌了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无论何时都将屋内照得明亮如白昼。
空气中常年浮动着淡淡梅香,是炉内熏香的味道,也是江赦在心尖上挂了许多年的,谢允身上常带的香味。
阁内很静,江赦走在其中,也不自觉放轻了步子。他跟着谢允走入书房,却见对方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了一只玄铁剑匣。
见到那只剑匣的瞬间,江赦心头大震,险些露出破绽。他连忙调整呼吸,眸中却还是流出一丝情绪。
他认得这剑匣……
这是谢允的剑匣,里头放着的,是他的本命灵剑,霜月剑。霜华一现,月下皆寂寥。当年谢允便是用这柄剑,拿下了聆月剑仙的美誉。
前世时,江赦从未见过谢允拿出这剑匣,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也不知道谢允现在是想要做什么,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谢允的指尖千万珍惜地抚过剑匣上的纹路,然后缓缓打开。
“再过一年,剑台就要开启,你作为我的亲传弟子,是一定要去参加的。”谢允开口道:“你近来修为剑法都精进了不少,若是少些玩心,必能在修炼之路上走得更远。”
江赦摸不清他的意思,又或是有些摸清了,但仍然不敢相信:“是……”
谢允将一柄通体雪白的灵剑从剑匣中抽出,只见那寒玉制成的剑鞘上,还流淌着幽幽的蓝色光芒。
“这是我曾经的剑,名为霜华。”谢允将剑匣放到一旁,拿着剑,转身看着江赦,冷酷的双眼,在这一刻似乎也温和下来:“你已长大,也是时候换一柄好剑用了。霜华可与你修炼的燕回剑法相辅相成,大有裨益。如今我将它赠予你,以后,你在修炼上要更加努力,将你那玩心收敛些。”
江赦嘴唇张合几下,喉头哽住,凝视着谢允的眼睛,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师尊,我不能收。”
谢允一愣,皱着眉上前一步,矮下身要拉江赦起来。江赦却耍赖一般,膝盖死死黏在地上,怎么都不愿动弹。
最后谢允无奈:“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别的徒弟被师父赠剑,都是欢天喜地的。你倒好,弄得我要把你逐出门去似得。”
江赦将头深深地低着,声音沙哑,藏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痛苦:“我……配不上师尊的剑,只怕会辱没了霜华的美名。”
他是魔修,若是用了霜华,只会让霜华剑也沾上他的魔气。这柄跟在谢允身边为世人赞誉的灵剑,是不应该跟着他一起被辱骂唾弃的。
江赦不知道谢允为什么会将这柄于修士而言最为重要的本命灵剑赠予他,欣喜自然是有的,可惜,过往的种种回忆,令这欣喜掺满了砂砾,在心间温暖地流淌时,也磨出了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于是疼痛甚至覆盖了喜悦本身。谢允看重他,对他好。江赦却宁愿谢允能厌恶他,恨他……
他从不知道,被自己心爱之人温柔的对待,竟会比被千刀万剐还要痛苦百倍。
半响听见一声轻叹,谢允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起来。”
江赦不动,谢允又道:“又想受罚了是不是?”
江赦道:“我宁愿师尊罚我。”
谢允沉默片刻,手指一勾,江赦便感觉一股纯净灵力托住了他的身体,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他有些慌乱地看向谢允,却见谢允看着自己,表情奇怪,似乎在思索什么。
“江赦,不准说谎,我闭关这几日,是不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谢允问。
江赦眼中还残留有些许没来得及褪去的心痛,他后退几步别过脸去,道:“没有,真的没有。”
“往日我赏你几个小玩意,你都跟狗崽子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半天安静不下来。今天却说什么宁愿我罚你……”那支玉笛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谢允手中,他狭长的双眸,在江赦身上缓缓扫视。“再说,前段时间,不是你自己亲口说想要我的剑么?”
江赦瞳孔微缩,脑海内记忆翻涌,蒙上了厚厚尘灰的过往在谢允冰冷的声音中,显出些许模糊的轮廓。
他真的曾说过这样的话吗?
江赦隐隐约约,好像记得,却又无法记得清楚,但这件事真正发生的可能性很大。
他本就开窍得早,二十一岁的他,早已对谢允痴痴地爱慕了好几年。那时的江赦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充满青涩的毛头小子,知道了谢允对颂海阔的情意后,嫉妒得要命,便更加黏谢允,时常缠着谢允闹着要他赏自己些什么。似乎有了那些小玩意,就可以证明他在谢允的心里,也占有一席之地。
讨要谢允的本命灵剑……
这应该是在知晓谢允曾将剑骨剜给颂海阔以后发生的事,那时的他简直又嫉又恨发了狂,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那只是……”江赦垂下眼:“那只是我耍小孩子脾气,说的胡话,师尊不可当真。”
谢允冷哼一声:“送你你就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顿了顿,又道:“还什么辱没霜华的美名,一把剑能有什么美名,还不都是我打下来的!”
江赦道:“我的意思就是万不可辱没师尊打下来的——”
他话戛然而止,玉笛冰凉的笛身抵在他唇上,阻止了他还没说完的话语。
“若你会辱没我的名声,没有这剑也一样会辱没。若你不会,有这剑也不影响什么。从我收你为亲传徒弟那一刻起,世人就已将你我放在了一处,有没有霜华,又能有什么改变?”谢允将霜华扔进了江赦的怀里:“少废话了,赶快滴血认主。”
江赦神情几动,终是低声道了句“是”,握住剑柄,抽出一截雪亮的剑身,在自己手指上轻轻一抹。
霜华上原本的神识,已被谢允先行抹去,想来这件事并不是他这位师父一时兴起的。鲜血流淌而下,江赦感觉到自己的神识与手中灵剑隐隐有所呼应,于是跪谢道:“多谢师尊割爱。”
“我已用不了剑了,给你也算物尽其用。”谢允道:“我累了,下去吧。”
江赦爬起身,小心翼翼地抱着霜华行礼告退,一路离开书房,离开聆月阁,沿着上山时的路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他的身后,谢允不知何时已走到了窗边,在一片风声中静静望着青年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
窗户吱呀一声关上,彻底将内外隔绝成两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