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在席上喝了些酒,觉得有些不适,便早早回聆月阁歇下。
不想片刻后,江赦竟也推门走了进来。谢允本想开口问他,听他轻手轻脚,又实在头疼,便闭着眼继续养神。
下一刻,温热柔软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谢允一惊,万万没想到江赦竟会吻自己。他心下大乱,正要睁眼训斥,却感觉到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江赦的唇又落在他的手指上,小心之至,仿佛在对待某样珍宝。
那吻落满了他的手心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至手腕处。
谢允几乎乱了呼吸,控制不住想要缩回手,但他从江赦颤抖的动作中,又看出了青年的紧张,想到对方一路走来的不容易,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想吓唬他。
罢了。谢允想,估计就是小孩子喝醉了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来。后面遇见了真心喜欢的人,便也就忘了今天的事情。自己就当是被狗舔了两口,过后忘了就是。
好在江赦也没有做更多过分的事情,吻过了谢允的手腕,给他掖了被子,便又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只是出乎谢允的意料,他以为的小孩子的一时冲动,却持续了好几年。
黏人身边不放就不说了,要是有谁和他走得稍微近些,江赦便会做出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来,话里带刺,连身为宗主的颂海阔都没能幸免于难。
平日里,江赦更是会用各种借口,与他亲近,那双狭长多情的眼睛,总是久久停留在他的身上,目光中仿佛淬了火,令人浑身发烫。
这隐秘的爱意一直持续到江赦夺得剑台魁首那一天。
众人还在诧异于这名怎么看怎么平平无奇的弟子,竟然能打败无数被看好的天才少年,成为魁首。
江赦却已将谢允堵在屋前,用发着抖的声音和充满爱意的眼睛,低声诉说自己的心意。
他说,师尊,我心悦于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对你好,珍惜你……
江赦一边说,一边将那刚赢来的魁首令牌捧到谢允眼前,似乎在说,你看,师尊,我也是有实力的,我比起那些所谓的天才,也差不了多少。
谢允当真是万分复杂,且出乎意料的,他心中比起恼火荒唐,更多的却是好笑和无奈。
“我亲手抚养你长大,你在我心中,只是个小辈,再无其他。”谢允说:“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你也不要再提了。”
江赦面色发白,神情中却带了几分果然如此的苦涩,点点头,又看了谢允一眼,眼神恋恋。
几秒后,他仿佛还是没能克制住心中的爱意,小声道:“师尊,我真的喜欢你。”
谢允沉下脸,瞪了他一眼,江赦低头,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谢允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却不想江赦根本没有放弃那些想法。练剑时,会突然冒出来一句:师尊,我心悦你。做课业时,会冷不丁说上一句:师尊,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谢允每次拒绝他,江赦都会做出一副可怜又落寞的模样,活像一只被踢了的小狗崽。
直到有一日,颂海阔为了宗门事务过来找他,照例被江赦挤兑了几番,哭笑不得,对谢允说了句:“师兄,你这徒儿不会是喜欢你吧。”
谢允动作一顿,心道江赦这混小子,真是越发无法无天,做得连他人都看出来了。面无表情道:“小孩子不懂事,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颂海阔却道:“他今年已二十三了,早过了通晓人事的年纪。放在普通人家,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真还是个小孩子么?”
谢允看向他,眉头蹙着:“你想说什么?”
颂海阔苦笑:“师兄,往常每每有人向你求道侣,你都是回绝后再不见面。就算再见面,也冷漠至极,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将那人当做路人一般对待。师侄应当也向你表明心意了吧?我看得出来。可师兄你对他的态度,却是完全不同的。”
谢允一怔,皱眉:“他毕竟是我的徒弟。”
“若当你徒弟的不是江赦,师兄你也会这般对他吗?”
谢允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徒弟不是江赦还能是谁?与其在这说这些胡话,还不如回去你的宗主殿,把积下的事务都处理干净!”
颂海阔见他动怒,连忙告饶,匆匆离开了。
江赦在外面练剑,见颂海阔离开,立马溜进聆月阁。
他看谢允眉眼间犹带怒意,不由上前道:“师尊,是师叔惹你不高兴了?动怒伤身,若是有气,发到我身上便是。”
谢允瞥他一眼,许多话想要出口,却又在嘴边停住。
自己对江赦,当真如此特殊吗?
谢允不知道,他也是真的分不清楚。因为眼前的青年,是他漫长修真路途中,唯一一个付出过真情、真心关心过的人。
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一个灰溜溜的瘦小孩子长成如今挺拔英俊的青年。
他……
“下去吧。”某个答案,在谢允的心底呼之欲出,他却有些不敢面对,闭上眼:“我累了。”
江赦应是,脚步声却慢慢接近,然后,谢允的额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谢允蓦地睁开眼,还没等他骂出声,江赦已经笑着离开了。
后面的日子,这份情在谢允心中越想越乱,如同一个杂乱的线团,始终理不清头绪。
颂海阔大婚那日,谢允拿了酒坛,独自走入竹林。
他亲缘淡薄,几百年来,也只有颂海阔这故人还留在他身边。颂海阔成婚,红烛花火,看着新夫新妇言笑晏晏的样子,谢允却无端想起了江赦。
若自己一直拒绝他,会不会有一日,江赦心灰意冷,放弃了,也去娶一个漂亮的道侣回来?
那场景,本应是谢允想要看到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反复告诉自己,江赦不过是一时冲动,太年轻的感情,做不得真。
可想到那一幕,谢允却觉得心头发堵,一阵一阵的疼。
接受吗?
可他真的喜欢江赦吗?江赦只是他的徒弟,不是吗?话又说回来,喜欢,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这六百年来,从未有人教过谢允。
拒绝吗?
但……
他的心好像已经……
酒越喝越多,身旁的空坛也越落越多。
头疼,带着醉酒时晕眩的滋味,让谢允觉得难受,又觉得放松。
“师尊。”
身后传来轻唤。谢允回头,只见江赦披着月色,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一瞬,谢允忽然已什么都不愿再想,他也根本想不明白。
他伸出手,搂住了江赦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进屋内。
唇舌纠缠间,呼吸交错,轻柔的吻不断落下。在江赦的怀里,谢允听尽了这世上所有的爱语,一颗心在火里滚过,在水里泡过,软得再无法抵御任何攻势,于是筑起的心墙尽数溃败。
一滴泪顺着谢允的脸颊滚落而下,又被江赦轻轻吮去。
次日醒来,谢允看着身旁熟睡的青年,心下大乱,赶忙回了自己的聆月阁。
他就算再醉,也始终是有自己的意识的,昨天的事,只要他自己不愿意,是怎么都不可能发生的。
谢允当真是乱了方寸,后面几次江赦来找,他都回绝了,实在不敢去面对江赦,一想到那天的缠绵,更是面皮发烫,连话都说不好。
后面冷静了些,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江赦的课业,到底是见面了。后面见江赦表现如常,谢允的心也终于平静下来,开始认真的思考两人在一起的可能。
却不想,江赦竟会堕入魔道,成为魔修。
更没想到,江赦会成为魔道道主,又被右护法背刺,死在那场漫天大雪里。
谢允以为自己还算是聪明的,直到那夜看着江赦在自己怀中逐渐失去所有温度,才知道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他活过六百年,便总以为两人时间还长,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不想他将江赦的真心当做玩笑的同时,竟也将自己的感情一次一次当成错觉,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江赦堕魔后,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主动去寻去找,却又在听闻江赦是“天生魔种”的消息后,生出迟疑。名门正道是不可能容下一个天生魔种的,或许魔道,才是江赦最好的归处。
于是谢允在暗处处理了无数想要刺杀江赦的人,却不接近,只在江赦濒死之时出手救过他一次,见他伤痕累累,心中百般话语,却只冷冷说出一句:“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江赦朝他虚弱地笑,然后道歉。
他说对不起啊,师尊。
那样子,像极了及冠那年,他伏在他的膝上,委屈地说,我做不到。
后来时光匆匆,几百年过去。他们再没见过面,江赦已成了魔道道主,万人之上,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
谢允以为,他一定早就忘了自己。
却不想那夜江赦死后,他抓了林少卿来,那青年身受重伤,却笑嘻嘻地告诉他,这四百年来,江赦日日夜夜将他挂在心上,那份情意,更是从未淡过哪怕一分一毫……
还好,老天有眼,给了他们重生的机会。
只是……
如今,谢允不得不承认,他师父化灵仙人的话说得果真没错,他淡漠的性子对修炼似乎没什么影响,但一旦涉及情爱,实在太耽误事。
知道江赦也重生的时候,谢允心中当真喜不自禁,面上仍然严厉地教导他,平日里的态度,却温柔了许多,对江赦的衣食住行,更是认真仔细,有什么缺的,更是第一时间送上。
他以为只要江赦不知道自己也重生了,江赦就会仍然表现出前世那样的喜爱,甚至更多。可让他茫然的是,江赦不仅不再接近自己,反而越来越疏远,平日里客客气气的,颂海阔来,他也不赶他了,还……
就像颂海阔说的那样,江赦竟然在撮合他们。
他已经不喜欢自己了吗?
谢允不知道。真要他主动去追求自己的徒弟,他一来不知道怎么做,二来也放不下这个脸。
可无论江赦喜不喜欢他,他都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江赦再和那林少卿混在一起。
敲门声响起。
“师尊,”江赦说,“我来了。”
谢允放下手中剑谱:“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