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赦走进屋内,对上谢允双眼的瞬间,一路上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然一扫而空,眼中心中都只剩下了面前的人。
“师尊。”他低声道。
谢允道:“过来。”
江赦一步一步走上前,宛如自己走上刑场的犯人。
谢允坐在原处,脸上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不等江赦开口,他已先一步问道:“为什么还要和那林少卿来往?”
这一句话彻底堵死了江赦所有的退路。他知道,谢允是真的重生了。
“师尊……”江赦声音里有压不住的颤抖,他没有回答谢允的问题,或者说,在这一刻,林少卿已成为了他们之间最不重要的疑问。
他闭了闭眼,强压住胸膛里几欲喷薄而出的情感,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发出声音:“师尊又为何要瞒我这么久?明知我是天生魔种,为什么还要与我作那些师徒情深的样子?!”
谢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半响抬手,却是为江赦理了一下衣服的领口。
江赦见状,眼眸颤动,怒涛般的内心竟也因此平息了几分。
“师尊。”他轻声喊道。
“嗯。”谢允应。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是魔修。”
“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情,算不上你的错处。”
“我杀了很多人。”
谢允嗤了一声。“我也杀过很多人。这修界中弱肉强食,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自己,就只能动手。这很正常。”
“我……”
江赦死命咬着下唇,却任是无法压抑住喉头那抹哽咽,眼眶发热,酸涩一阵阵涌上,变成泪珠落下。
他想起魔道永远灰暗的天,想起血,想起不知多少次身负重伤蜷缩在角落里,如同一只流浪狗般,只能自己舔舐伤口。
江赦以为,谢允会和其他人一样,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血脉,厌恶自己魔修的身份。
却没想到,今日谢允会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曾经和最难以启齿的身世。
“为什么?”他感到深深的茫然,低头看着白衣男人:“师尊……谢允,你不怪我吗?你不恨我?”
谢允向来情感寡淡的双眸中,掠过一抹复杂,他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做了太多错事……我……”江赦这一口气提了又提,才终于在谢允的注视下,说出了这么多年来,埋在他心底最深的那道疤:“我明知师尊有心悦之人,却还是用卑劣的手段,占了师尊身子……”
与心爱之人亲密接触的回忆,如今提及,却令江赦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前世魔道中人都说江赦江道主心狠手辣,做事太过狠绝,这样的人,都是没有心肺的。
可江赦到底是有心的。
他一生如浮萍般漂泊流离,唯一一点牵挂,便是谢允。林少卿从前曾在喝酒时说过他凉薄,却不知江赦的所有温柔和情感,都早已尽数付诸在一人身上,对其他的人事物,自然冷漠至极。
于是哪怕当过那么多年的道主,如今回到青年时候,在谢允面前,他也仍然甘愿当那个可怜卑微、一心祈求师尊垂怜的小徒弟,在深重的爱意与恩情面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心甘情愿地下跪,只为求得谢允的原谅。
或许林少卿可以用手段诡计取江赦的命。
但能剜江赦的心,令他怕了疼惧了痛的,只有谢允一人。
也只可能是谢允。
谢允叹了口气,抬手摁在眉心处。
江赦有些慌乱,以为是当年旧事重提,让谢允不高兴了。
却不想他师尊放下手,只是皱眉看着他,眉眼间似乎还有些羞恼,低声道:“蠢货,真以为那几坛子酒能灌得我人事不知么?”
江赦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的看着谢允,在听懂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后,整个人几乎呆滞了:“师尊?”
“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我心悦于颂海阔吧。”月色玉笛已拿在谢允手中,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江赦的额头一下:“呆子……”
这一刻,江赦再无法控制住自己。
他直直在谢允面前跪下,伸出双臂,搂住了谢允的腰,像一只躁动不安的小兽,伏在男人的膝上,手指收紧,隐隐发着抖。
泪水也慢慢自他眼中流下,沾湿了谢允的白衣。
刚从明晓溪那里得知谢允因为林少卿一事找他时,江赦以为等待着自己的会是风雨会是怒火,会是将重生之事摆上明面后的种种指责和怨怼。
却没想过,他无数次放进梦里的不敢肖想的那个人,会站在自己面前,说了这番……仿佛接受了自己情意的话。
他艰难地吞咽着,喉头胀痛,不敢去试探眼前的一切是否是个梦境,害怕一触即碎。
谢允轻抚着枕在自己膝上的江赦,手指摩挲着他的后颈,安抚之意十足。谢允低声道:“真要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师尊……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江赦忙哑声道:“师尊将我教导得很好,千错万错,都是我——”
“当年得知你堕入魔道时,我本想去找你。”谢允打断了他的话:“可在听闻你是天生魔种后,误以为你一直知晓自己的身体情况,回到魔道,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的存在本没有错误,却为名门正派所不容,两相权衡之下,还是留在魔道,对你的安全更有保障。”
“后来不少宗门怕魔道复起,危害他们的利益,派出修者刺杀你。我一边暗中处理,一边在远处看着你。那时……”
谢允顿了顿,眉头轻蹙,带着些无奈,轻声道:“那时我太过愚笨,以为你的离开,是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感情,并不想再见到我。所以一直都只是远远地跟着你,再后来,宗门内诸多事端,我不得不亲自处理,好在那时你也已在魔道中站稳脚跟,不再需要我的帮助。”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
太多的“我以为”,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说来可笑,那么多年里,只要谢允往前踏出一步,他们彼此间都不会错过,江赦更不至于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
只要他往前一步。
偏偏,哪怕只是这一步,他都没能迈出去。
每每看着江赦受伤,谢允心里都是疼的。偏偏不能管,因为他很清楚,江赦想要在魔道中立身,那就必须练出狠戾的性子来,手段要够毒,心要够冷,如此才能不再受欺负。
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所有的真相,所有的误解,解除之时,却是杀了江赦的凶手用微笑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人亲近。”谢允垂下眼:“重生后,我以为只要你不知道我也是重生的,就会和前世一般继续接近我,向我表达好感。可……”
可江赦却是得了任务,误将谢允的黑化值当成了与颂海阔的意难平,于是逐渐疏远,还做了一堆撮合的事情。
谢允别过脸去,竟有些不敢看江赦的神情。
这番坦诚,令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若不是他那么多的自以为是,江赦根本也就不必吃那些苦头。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所谓的好心,却令他成了伤害江赦的同谋者。事到如今,江赦就算是怪他恨他,谢允也不奇怪。
膝上的呼吸声隐约颤抖。
短暂的沉默后,谢允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了,窸窸窣窣,是江赦站起来的声音。他无声苦笑,正要给彼此都递个台阶下,却不想下一秒,下巴被捏住,抬起,青年英俊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江赦靠近得很慢,似乎有意给足了谢允躲避的时间。
心跳如鼓擂,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
谢允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唇上落下温软的触感,然后微微错开,吻如同轻柔的羽毛,落在他的唇角,侧颊,下颌……
最后一个吻落在谢允细白修长的颈上。江赦的呼吸温热地打在他的皮肤上,挑起细微的痒:“师尊……我在做梦吗?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我?”
谢允被这么亲近地抱着,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轻轻动了动:“都是真的。”
“我好开心。”
谢允愣了下,面色复杂:“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当年若不是师尊将我捡回去,我早就已经死在北山了。后来师尊不怪我堕为魔修,败坏师门声誉,还不计前嫌,暗中助我多次。若我还要因为师尊没有给我更多而责怪师尊,那岂不是真成了白眼狼……”江赦将脸埋在谢允的颈窝里,呼吸他身上的香味:“我真的好开心,心里又乱又开心,师尊真的真的没有骗我?”
谢允许久不曾面对过如此炽烈直白的感情,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剑台台会刚结束的时候。他心跳快了几分,抿唇:“我自然不会骗你。”
“那是不是代表着,师尊对我,其实也有几分超出师徒的情意?”
青年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
谢允却因为这个问题生出些许好笑。
明明几分钟前,他才任由江赦吻过自己,这会儿江赦却又跟忘了似得,问出这般问题。
谢允半天没做答,让江赦心中又生出些许忐忑来。他正想开口给自己方才的冒进找补些许,便感觉到谢允拉开了他拥着他的手臂。
江赦心里不由一沉,正要习惯性的后退,便觉唇上一软,谢允站起身,竟是靠上前来主动吻了他一下。
此时此刻,什么前世的误会,几百年的恩怨纠葛,一次次的错过……江赦都不想再管,懒得再想。
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
谢允不喜欢颂海阔。
谢允喜欢的人,是自己。
经年压抑的感情,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理智消失,江赦一把抱起谢允,将白衣道人放在了一旁的榻上。
谢允对情事实在青涩非常,茫然了好一会儿,被压住身子,吻住唇瓣,直到江赦的舌在他唇齿间攻城掠地时,才意识到身上的青年想要做什么。
他有些慌乱地去推,江赦用手指摩挲着他背上的皮肉,低声道:“师尊,我发誓,绝不会强迫你。若你真的不喜欢,开口和我说,我就会停下。”
谢允睫羽微颤,不知为何,原本推拒的动作,也停顿了下来。
他看向江赦,还努力想要拿出些为人师尊的严厉,却没想过自己面上染红,眼眸更是因为方才一番坦诚还犹自带着泪光,再做出那冷漠严肃的样子,只会勾得眼前年轻人的动作更粗重。
“不会做到最后一步的。”江赦说着,手上的动作也轻柔了几分:“师尊,让我抱抱你,我真的太想太想了,想得骨头都发疼……”
于是本压着江赦手腕的手,松懈了力道。
谢允闭上眼,认栽般张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