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梦思考良久,还是走出门去。
这次它没有找萧陌寒做中间人,而是直接来到武陵鹤面前。
他才是最终的决策人,手底下的人所有的反应,都是按照他的思想进行行动的,其中也包括萧陌寒。
见到人的时候,武陵鹤正悠哉哉的看书喝茶,他的岁月静好,与外面的人依旧有着强烈的反差。
同处一个村子,同在一个地方,相隔几百米的距离,生活就如同天上地下。
这就是身份所带来的差距。
去除掉史书上所遗留下来的滤镜,武陵鹤也是普通上位者的其中之一。
他同样在享受着更高品质的生活,只是他比别的上位者,更加在乎平民百姓的生死,所以才获得了很好的名声。
当打碎这个滤镜,武陵鹤的内心,也依旧留有许多上位者的傲慢习惯。
“江姑娘。”
武陵鹤笑盈盈的打了声招呼,江一梦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压在心底里那一点不满。
或许是因为才刚刚看到刘安岁的缘故,她对武陵鹤多少也带了点意见。
“武大哥。”
江一梦微微颔首打了声招呼坐在他对面,武陵鹤抬手斟茶,热气从杯中翻起,夹杂着淡淡茶香。
她不太懂茶,但却能从这淡淡的茶香之中分辨出,此茶是难得好茶。
江一梦紧盯着茶盏,半晌都没有说话。
还是武陵鹤先打破沉默。
“江姑娘,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找我了?”
一惯打趣的口吻,犹如要好的朋友一般。
但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江一梦觉得,他们之间的交情,甚至还赶不上她和云巧的。
“今天闲逛的时候碰到了几个有意思的人,一个有点本事就沾沾自喜瞧不起教授自己的老师的小人,一个心思歹毒虚荣趋炎附势的恶人,一个备受欺凌处处受打压的可怜人,还有一个被排挤百般忍让的读书人,哦,最后一个我没见到,只是听说而已。”
江一梦端起茶杯在手中转动着,她垂着眸,掩盖眼中所有情绪,声音无波无澜,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江姑娘仅一天时间就能见到这么多人,看来今日姑娘的生活还算有趣,只是这些人听起来似乎并不特殊,我们身边无时无刻都有这样的人。”
武陵鹤虽不明为什么江一梦特意过来找他说这一番话,这也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不特殊吗?我倒是觉得挺奇特的,尤其是最后那两人,这世界上不乏恶人,有的天生蠢笨满腹算计,有的因后天苦难,选择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些都还算正常,可后者的两人他们的命运与苦难都是别人附加的,他们的经历算不上正常。”
江一梦突然抬起头,认真直视着武陵鹤的双眼。
这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显示着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怎样的好脾气。
可这不是江一梦想看到的。
他的毫无波澜,正是说明了他的不在乎。
对个体的苦难熟视无睹,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无比正常的事情。
“江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武陵鹤悠悠叹了口气,他感受到了江一梦的怨气。
但他不能理解江一梦为什么会那么气。
这里没人能威胁到她,无论好坏,其实大多都与她无关,那些所谓的人间疾苦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如果只是因为看见了一两个人的苦难,就如此大动肝火,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生多少气。
“你们安置的流民有很多都是一起逃荒过来的吧?他们多数都是整个村子一起迁徙,相互熟悉,村子与村子之间也大多相邻,不说有多熟悉,但一定不是陌生人,为了方便管理,你依旧沿用他们村中原本的管理方式,讲事情分给族长村长,由他们安排,但你也知道,村与村之间,人与人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无法调和的矛盾,只是你并不在乎,你觉得他们之间无论怎么斗,发生什么龃龉最后都不可能影响你的掌控。
就算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有人被欺负,被排挤,甚至死了人,在你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对吗?”
江一梦很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她的每一句话都不留情面,将上位者的野心撕开整整齐齐摆在台面上。
武陵鹤已经收敛了笑容。
他没有被这样冒犯过,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恼火。
只是在江一梦的声声批判之中感受到了无奈。
良久,他沉沉的叹了口气。
“江姑娘,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的父亲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待到他一死,就算有其他人被推上位,也不过是一具零碎的傀儡,稍稍一碰就会碎,届时群龙无首天下大乱,就算我想气势首先要考虑的也是兵,所以我必须要加紧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雾城兵权,不然气势的就会是曲靖,而我,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第一个被拔出。”
武陵鹤说的不算委婉,他虽没回应江一梦的问题,也用答案侧面说明了自己的难处。
“这个村子只是我们暂时的落脚地,就算费心管理的再好,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依旧会恢复成曾经的样子,江姑娘,我不愿做无用功的事情。”
江一梦有那么一瞬间被说服了。
可很快就不再动摇。
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子就能暴露出那么多弊端,就算他们真的夺得天下,也不过是建立了第二个末路安国。
“安国是从一开始就如此破败的吗?你父亲也曾励精图治,那为何挽救不了自己的国家,当真只是因为被世家裹挟而不得寸进吗?
世家再大,对比于天下如何,他们人再多,能多得过你们的百姓?
为什么那些世家大族,要给你父亲戴上昏聩的帽子,宁愿一直哄着养着他,也不愿意把他拉下马?
你们也心知肚明,他们无论做的再怎么过分,也不敢摆在明面上,他们担不起千古骂名,无法承受众人怒火。
你父亲名声臭了,百姓骂的都是他,世家美美隐在身后,那些被蒙蔽双眼的人们,只知道是皇帝昏庸,甚至都不知晓世家姓甚名谁。
得民心才能得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谁都懂,世家怕的是民愤,怕的是会被群起而攻之,怕你们得民心,怕百姓向着你们。
当你一呼百应时,才是他们灭亡的开始,而所谓的民心,就是你此时此刻顾全大局而准备抛弃的芸芸众生。
舍本逐末了,武大哥。”
江一梦的话像是一把犹如千斤重的铁锤,砸在了武陵鹤的头上。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更为清晰的画面。
那些步履蹒跚,被逼无奈只能远走他乡的人们,街上挑着担子,为了生计而忙碌的壮年,乡间土田,累到直不起腰来的妇女爷们,还有小小一只,就知道自力更生,为减轻家庭负担的小孩子们。
原来这些人,才是他立足的根本。
从前他名声好,谁都夸他一句爱民如子,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努力做好身为太子应该做的一切,与世家周旋,与那些人争利益。
实际上是为了揽权,为了能让皇室变得更加庞大,只是刚好,世家所做的一切是在愚弄百姓,而他要与世界背道而驰,顺道救了一些百姓。
追究其根本,他其实也没有想过,那些芸芸众生中的个体,究竟生活有多么的难过。
“这世界上得民心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只是顺从他们的法则,你是统治者,你该制定属于你的法则,至于他们服不服,从不从,全都看你是否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而非让那些有小权利的人,心里有多么的舒坦。”
江一梦话说到这里就不愿意再多说了。
如果连这点信息都消化不了,只能说武陵鹤死脑筋,也并不是她理想之中,能救民于水火的人。
离开武陵鹤的院子,江一梦去见了云巧。
她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静静的坐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云巧忙碌。
云巧的书案前摆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她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从各种收集来的材料上,提取她所需要的物质。
她很认真,几乎全身心的都投入在研究之中,时而皱眉,时而展开笑颜。
江一梦很庆幸,她第一时间压下了将炸弹研制成功分享给萧陌寒他们的事情。
如果早早分享出去,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是否已经是战火纷飞,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她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个画面,也还好,这个画面并未成为现实。
其实现在武陵鹤的角度上来想,他也没有多少错,他的想法是对的。
如果不早早招兵买马,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真的乱起来的时候,再准备就晚了。
但从这个角度出发,为的是逐鹿天下。
而非拯救万民。
纵观历史,除了那些本就是贵族的人以外,所有起义的开国皇帝,都是从民出发。
武陵鹤曾经的起点还是站的太高了,位置不同,思想上自然就有不同。
他维持现在的思想或许会成功,但并不会改变安国的现状。
如果是要创造出第二个奴隶社会,江一梦觉得自己不必要费那么多的脑子,消耗那么多的精力。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
希望武陵鹤能跳出曾经的怪圈,真正往下看一看,再去相上瞧。
如果他真的想通了,大概率会拿刘安岁同村的族长开刀,杀鸡儆猴。
她只在这里等七天,如果七天之内武陵鹤还没有任何动作,她就打算将这道门永远封存,再也不会来了。
只是,有点舍不得云巧,江博萱还有林招娣。
这些鲜活的女孩子,都还没有完全改变命运。
不过她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如果她真的离开,她们应该,也能比从前过得更加清醒,过得更好。
只是她们要走的路会稍微艰难一些了。
今夜注定辗转难眠,江一梦这几天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睁眼睛。
江博萱小朋友蹦蹦跳跳的过来找她,带给了一个她出乎意料的消息。
“江姐姐,今天的村子好奇怪,很多人家都在搬家。”
“嗯?”
江一梦迷迷糊糊的,看着趴在床边上的江博萱小朋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是的捏,那些已经成婚有孩子的人家,都被赶出去了一处住,家中只剩男丁的,又被放在另一处,而家中只剩女户的,都在更中心的地方,我刚刚出去一圈,好多人都在抱怨,不过我倒是挺开心的,因为我家里只剩下我和妹妹了,被分到了离江姐姐最近的院子。
对了对了,一直跟着萧哥哥的人,同样被打乱了,和那些只剩男丁的住在一起,他们现在互相走动,好像变得很不方便,真奇怪,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子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之前不是一直在教村里的小孩子们认字嘛,有一个叫刘安岁的弟弟,他今天家里出了大事,不对,也不能这么说,是他们以前的族长,因为有苛刻对待他和他哥哥的行为,被罚了,他们村子里的人知道了,都特别生气,还想要打上门去呢,但都被十四叔叔拦下来了。”
江博萱小朋友越来越话唠,恨不得把今天发生所有新鲜事儿全都一股脑的灌输给江一梦。
江一梦刚睁眼睛,脑袋都还是浆糊,嗯啊的答应着,听到最后,大脑才终于强制开机。
这是武陵鹤出手了?
没想到他的反应能这么快。
这对江一梦来说也是极其出乎意料的。
不知为何,江一梦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她含笑揉了揉江博萱的脑袋。
“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怎么能是好事呢?村子突然之间变得这么乱糟糟的,一点都没有之前安稳。”
江博萱歪着头不明所以。
因为要搬家,几乎每个人都觉得很麻烦,又因为院子分配的问题,有不少人都提出了抗议,跟之前的安定完全不同。
乱,就是不好的。
江博萱很难理解,这为什么会变成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