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装裱识官样,项氏印章藏暗款。
纵使临得黄公望,缺枚朱印不值钱。
一、绢本上的无字天书
宋徽宗宣和年间,内府藏画皆用特制紫绫装裱。某日,米芾奉诏鉴定《雪江归棹图》,指尖抚过绢本接缝处,忽然跪地高呼:“此非王维真迹!”众人惊骇间,他撕开裱边一角——夹层中竟有淡金丝编成的“宣和”二字。原来御用装裱必夹金线为记,仿造者纵能摹画,却仿不得内府织工的手艺。
项元汴更在古画命纸(注:裱画最内层衬纸)上做文章。他收藏的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命纸边缘有蝇头小楷写满米价:崇宁三年某月某日,米一石值钱八百文。后来吴其贞购得此画,见米价与史书不符,方知是项氏防伪的“经济密码”——伪造者能仿书画,却算不准百年间的物价波动。
二、印章里的九宫阵
安岐鉴画,必验收藏章方位。他得赵孟頫《鹊华秋色图》时,见“松雪斋”印钤在华山左侧第三峰,抚掌笑道:“此印若偏一寸,便是赝品。”原来赵氏用印暗合风水术,华山属金,印章位西,恰应五行方位。
文徵明则发明“印泥断代法”。他在《真赏斋帖》题跋时,故意交替使用朱砂、胭脂、金粉三种印泥。后人若见某页金粉印泥出现在嘉靖十年前,必是伪作——因文氏晚年目力不济,始用显眼的金粉印泥,早年只用朱砂。
三、题跋中的连环扣
董其昌为董源《潇湘图》题跋时,将“玄宰”的“宰”字末笔拉长,与隔行的“董”字起笔相连,形成隐形的“董”字轮廓。三百年后,王季迁借紫外灯观画,发现这处暗记,终证此卷为真迹。
更精妙的是乾隆的“错字防伪”。他在《快雪时晴帖》题“神乎技矣”,故意将“乎”写作“呼”。和珅献上的摹本纠正了“错误”,反露马脚——天子笔误,岂容臣下擅改?这招“请君入瓮”,让多少造假者栽了跟头。
四、虫蛀里的天文图
项元汴发现,古画的虫蛀痕迹暗合星象。某日,徽商献上李成《寒林图》,虫眼排列似北斗七星。项氏却泼茶污画,虫洞遇水膨胀成浑天仪图案:“李营丘作画时,北极星尚在勾陈位,岂有今日星图?”原来他通晓岁差(注:地球自转轴缓慢变化导致星位移动),以此辨画,百不失一。
高士奇更从蠹鱼(书虫)粪便断代。他将虫粪溶于水,观其沉浮:宋纸虫粪多沉,因纸浆含檀皮;明纸虫粪半浮,因掺入稻草。某日验黄公望《九峰雪霁图》,见虫粪沉底却带青绿,识破是蓝靛染旧的赝品。
五、墨色中的轮回印
倪瓒作画,必在最后一片苔点上留白。某仿作《容膝斋图》苔点全满,王翚见之大笑:“云林留白处,非为画意,实为验真。”原来倪氏祖籍无锡,苔点留白数应无锡乡试中举人数,百年间岂能雷同?
八大山人的“哭之笑之”签名更藏玄机。某拍场现《荷鸭图》,署款形态逼真。傅抱石却用放大镜发现,真迹“八”字起笔带雀爪痕(朱耷观雀爪悟笔法),仿作仅有狼毫顿挫。这细微差异,恰似《核舟记》所载“技亦灵怪矣哉”。
六、装池里的山河阵
清代藏家梁清标,发明“绫纹验画法”。他装裱五代《丹枫呦鹿图》,特选回纹绫,暗合画面枫叶走向。某日门客携临本求售,梁公瞥见绫纹与枫叶相逆,掷杯为号:“拖出去!”原来仿者只摹画意,未解装池(装裱)之道。
吴湖帆更在画匣设局。他定制的紫檀画匣,榫卯必留半寸空隙。某日见徐邦达送还的《富春山居图》残卷,匣内空隙填满香灰,顿时起疑——真迹存放后会自然落灰,若灰量不符,必遭偷梁换柱。后经查验,临本果然被调包。
结语
《金石录》的烛火摇曳千年,那些钤印、题跋、虫蛀、墨色,早化作鉴藏界的无字天书。赵明诚当年“赌书泼茶”的雅事,细想来何尝不是一场加密游戏?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人亡弓,人得之”,却未说这“得”字里,藏着多少破译门槛的血汗。
今人观《千里江山图》,只见青绿山水,却不知王希孟在皴纹里藏了十八岁的生辰卦象。米芾当年笑言“书画以韵为主”,这“韵”字,实是千百年来圈内人用规矩与灵性共酿的醇酒——闻香识人,从来不是传说。恰如张岱《夜航船》所言:“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而鉴藏的门槛,正是这艘永不靠岸的夜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