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筛滚动的声响尚未停歇,顾长哥指尖的银针已经沾了当归树脂。
夜风裹着古龙水味越发浓烈,他转身时顺势将银针别在晾药架缝隙里,三根银针恰好挡住月光投下的阴影。
\"跨境合作?\"他掸了掸白大褂下摆的药渣,对孙村长露出憨笑,\"怕是要让省城贵客尝尝咱们的当归蜜饯。\"
二十几个妇女互相对视,刘春梅突然抓起竹筛扣在晾药架上:\"长哥,我娘家酿的桂花蜜还剩两坛。\"王淑芬不动声色地将鲫鱼汤倒进花盆,青瓷碗在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
当黑色轿车碾过晒药场的青石板时,车灯扫过晾药架上的银针,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冷光。
顾长哥蹲在屋檐下挑拣石斛,听见车门关上的声响也没抬头,直到那双意大利手工皮鞋停在他面前三寸。
\"顾大夫,省中医药协会特派员。\"烫金名片擦着他耳畔飞过,斜插进晒干的黄芪堆里。
穿条纹西装的男人用鞋尖拨弄石斛,\"听说你们要搞妇女创业基地?
县里批文可没允许跨境...\"
\"张总工!\"刘春梅突然举着晾药叉冲过来,叉尖挂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您衣服沾了苍耳子,这玩意沾身要起红疹的。\"她手腕轻抖,十几粒带刺的苍耳子顺着西装领口滚进去。
顾长哥终于站起身,从裤袋掏出银针包:\"这位领导面色发青,怕是肝气郁结。\"他说话间银针已刺入男人虎口,\"太冲穴通肝经,针入三分可解胸闷——您呼吸是不是像被当归堵着?\"
男人后退时撞翻晾药架,三根沾着树脂的银针悄无声息落在他后颈。
王淑芬适时递上当归蜜饯:\"领导尝尝,这蜜饯用是顾大夫特制的四逆汤熬的,专治...\"她突然掩口轻笑,\"专治水土不服。\"
次日清晨,二十几个妇女围坐在晒药场剥石斛。
刘春梅学着西装男人跳脚的样子,惹得众人笑作一团。
王淑芬低头搅着新熬的鲫鱼汤,忽然说:\"昨晚张建国来找我了。\"
竹筛里的石斛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顾长哥正在教孙村长认穴位,闻言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
晒药场西头传来刺耳的急刹,张前夫抱着玫瑰花踉跄下车,裤脚还沾着泥。
\"淑芬!
省城专家说你们项目违法...\"他话音未落,王淑芬舀起滚烫的鱼汤浇在玫瑰花上。
蒸汽裹着陈皮香漫开,她转身从晾药架上取下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沉香末。
\"顾大夫说沉香安神。\"她把香囊塞进顾长哥手心,指尖擦过他掌心的老茧,\"比起某些人的古龙水,这才是男人该有的味道。\"
晒药场突然响起竹哨声。
刘春梅举着刚到的快递单蹦过来:\"长哥!
东南亚那边的药材商要订二十吨石斛!\"她红着脸把单子拍在顾长哥胸口,转身时发梢扫过王淑芬手中的香囊。
暮色降临时,顾长哥在晒药场最西头发现个竹编小盒。
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九十九片石斛干,每片都刻着\"平安\"二字。
夜风掠过界碑前的土路,载满当归的货车亮起尾灯,在渐暗的天色里连成跳动的星子。
晒药场东头忽然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
刘春梅蹲在晾药架后,就着月光把刻歪的石斛片一片片挑出来,碎发垂落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她听着晒药场中央的说笑声,将最后一片刻着\"安\"字的石斛干抛进火塘,火星噼啪炸开时,远处传来顾长哥教孩子们辨认药材的温厚嗓音。
晒药场的火塘腾起青烟,刘春梅抹了把脸站起来,指尖还沾着石斛的清香。
她踩着满地月光走到晾药架前,突然抄起竹筛里刻废的药材片,扬手撒向嬉闹的人群。
\"哎哟春梅姐!\"正在剥石斛的小姑娘们惊叫着跳开,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刻着\"安\"字的碎片滚进当归堆里。
刘春梅叉着腰大笑,发梢沾着的火星子还没灭,\"明儿个谁刻的药材片比我丑,就罚她给顾大夫洗三个月白大褂!\"
王淑芬舀鱼汤的手顿了顿。
她看着刘春梅红彤彤的耳尖,忽然把青瓷碗塞进孙村长手里:\"您尝尝新添的陈皮。\"自己却转身取下晾在竹竿上的靛蓝围裙,抖开时带起一阵药香,\"春梅,明天去省城送货,你那个绣着忍冬纹的订单...\"
\"订单算个啥!\"刘春梅突然打断她,抓起刻刀在石斛片上龙飞凤舞地划拉,\"等咱们的跨境药材铺开到南洋,我要给每个包裹都塞片刻着'独活'的当归——独活独活,独自快活!\"她手腕用力过猛,石斛片\"啪\"地裂成两半,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
顾长哥正在教孩子们辨认川贝母,闻言指尖的银针颤了颤。
月光漏过他卷起的袖口,照见肘弯处三道浅浅的指甲印——那是上个月刘春梅发烧说胡话时抓的。
\"顾大夫!\"孙村长突然举着手机冲过来,屏幕上是东南亚药材商的视频通话,\"对方说要再加十吨石斛,还要那个...那个刻字的特别款!\"
晒药场骤然安静下来。
二十几个妇女齐刷刷转头,晾药叉还戳在半空中的,手指还缠着麻绳的,嘴角还沾着蜜饯渣的,都凝成月色里的剪影。
顾长哥憨笑着挠头,后腰抵着的晒药架突然\"吱呀\"倾倒,上百片刻着\"平安\"的石斛干雪片似的飞起来。
\"接订单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晒药场顿时炸开锅。
刘春梅踩着晾药架跃上青石台,发间的银簪晃出流星似的弧光:\"姐妹们!
把咱们刻坏的药材片都翻出来,这些'独活'款才是真正的限量版!\"
欢呼声惊飞了界碑旁的老鸹。
王淑芬默默把沉香香囊系在晾药架横梁上,转头看见顾长哥蹲在火塘边扒拉灰烬。
他捡起半片焦黑的石斛,上面\"安\"字只剩个宝盖头,在掌心轻轻一握就化成齑粉。
三个月后,晒药场挂满红绸灯笼。
二十台自动雕刻机在竹棚下嗡嗡作响,刻刀起落间\"平安\"字样分毫不差。
刘春梅嚼着槟榔核对订单,忽然把计算器拍在石桌上:\"顾长哥!
这批刻着'独活'的瑕疵品,东南亚那边非要加价三成收!\"
正在捣药的王淑芬手一抖,石杵差点砸中脚背。
她望着晒药场西头新起的二层小楼——那是用第一笔跨境订单利润盖的妇女创业中心,此刻玻璃窗上正晃动着孙村长给省领导介绍项目的影子。
\"给他们。\"顾长哥头也不抬地穿针引线,银针在当归香囊上绣出歪歪扭扭的忍冬纹,\"记得每个包裹塞片真正的'独活'。\"他顿了顿,突然抬头对刘春梅咧嘴一笑,\"要手刻的。\"
刘春梅怔了怔,染成栗色的短发被穿堂风掀起。
她突然抓起刻刀冲向原料堆,手腕翻飞间木屑纷扬,嘴里哼着走调的山歌:\"七月的石斛九月的霜哟——\"刻刀\"当啷\"嵌进木桩,最后一片歪脖子\"独活\"石斛被她随手抛给送货小伙,\"告诉你们经理,这可是顾大夫亲手教的刻法!\"
哄笑声中,顾长哥望着载满药材的货车驶出村口。
后视镜上挂着的沉香香囊晃啊晃,在尘土间划出断续的金线。
他转身要回晒药场,忽然瞥见界碑旁停着辆银色越野车。
穿麂皮外套的男人正在摩挲碑文,腕间沉香木珠蹭过\"滇南\"二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晒药场的灯笼突然暗了三盏。
顾长哥眯起眼睛,看见男人弯腰抓起把混着苍耳子的泥土,对着夕阳轻轻一扬,唇角忽然勾起奇怪的弧度。
风裹着当归香掠过鼻尖,那串木珠碰撞的声响竟像极了银针落入陶罐的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