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哥的布鞋碾过碎石,沙沙声惊飞了老槐树上打盹的麻雀。
沉香木珠与青石界碑摩擦的声响突然停了,穿麂皮外套的男人直起腰,指缝间漏下的泥土在夕阳里泛着赭红色的光。
“同志找谁?”顾长哥在五步外站定,晒药场飘来的当归香缠上他卷起的裤脚。
男人转身时带起的气流里裹着陌生雪松香,腕间六道木珠随动作轻晃,竟与晒药场灯笼熄灭的节奏微妙重合。
村民们隔着晒药场的竹篱张望,爱说闲话的赵大嫂攥着把南瓜子忘了嗑,刘春梅的刻刀悬在木桩上半晌未动。
孙村长从村委会二楼探出身,烟锅里的火星子簌簌落在晒得发白的蓝布衫上。
“鄙姓陈,做药材批发的。”男人掏出的鎏金名片在暮色里晃眼,“听说贵村的独活石斛品相上佳。”他皮鞋尖碾着地上的苍耳子,目光扫过顾长哥沾着药渣的胶底鞋,“每公斤这个数。”
当三根戴着翡翠戒的手指比划出价格时,晒药场此起彼伏响起倒抽冷气声。
张前夫从人群里挤出来,脖子上的金链子跟着嚷嚷:“城里老板就是大气!”
“这是拿我们当傻瓜耍呢?”孙村长咚咚咚冲下木楼梯,烟杆重重磕在界碑上,“去年霜降收的独活,炮制费都不止这个价!”
陈姓商人慢条斯理掸去袖口木屑,从公文包里掏出的合同哗啦作响:“贵村晒药场的除湿设备该换了吧?听说前些天暴雨……”他故意拖长的尾音里,晒药场东南角的灯笼突然又灭了两盏。
顾长哥弯腰拾起片被踩碎的独活,指尖搓开断面泛着金丝的韧皮:“陈总好眼力,这确实是去年霜降收的料。”他迎着商人陡然亮起的目光,忽然将碎渣撒向晚风,“可惜您漏看了石斛芯里的紫纹——用高压蒸锅催熟的滇南货,裹着我们村特制的苍术粉当野山参卖?”
人群炸开锅的瞬间,刘春梅突然举起手机:“大家看!药监局刚发的警示通报!”屏幕里某药材公司被查封的新闻配图,赫然与商人公文包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陈姓商人额角沁出冷汗,腕间木珠磕在界碑上发出脆响。
顾长哥拾起他掉落的名片,对着夕阳眯起眼:“沉香木珠养得不错,可惜六道木芯掺了桦树皮——就像您说的独活石斛。”
“顾大夫这话说的……”商人干笑着去摸烟盒,却被孙村长烟杆拦在半空。
晒药场灯笼突然全亮了,照得他腕间假木珠上的胶水痕迹无所遁形。
最后定价比初始报价翻了三倍。
当载满石斛的货车重新启动时,离异的王女士捧着的搪瓷缸子“当啷”掉在地上——她方才紧张得把缸子捏出了指印。
暮色渐浓时,顾长哥被当归炖鸡的香气牵到了村西头小院。
离异的王女士解了围裙迎出来,发梢还沾着枸杞子的甜香。
八仙桌上摆着雕成石斛花模样的山药糕,煨在砂锅里的药膳咕嘟着琥珀色的泡泡。
“尝尝这个。”她舀汤的手腕有些抖,白玉镯碰着青瓷碗叮咚作响,“用你上次教的九蒸九晒法处理的黄精。”烛光映得她眼尾细纹像描了金粉,去年冬天被前夫推倒在雪地里留的疤,此刻隐在碎发下若隐若现。
顾长哥咬开流心的山药糕,桂花蜜混着石斛清香在舌尖化开。
他忽然发现窗台上的旧药碾换了新枣木柄,自己常坐的藤椅扶手上缠了防磨的棉布——那些他随口提过的小事,竟都被细细妥帖地安置在这方寸之间。
夜风卷着晒药场的艾草香窜进窗棂时,离异的王女士正指着墙上的穴位图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鬓角汗湿的碎发随着轻笑颤动,烛芯爆开的灯花突然映红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顾大夫!”刘春梅风风火火的叫喊撞碎了满室旖旎。
创业工坊的灯光刺破夜幕,隐约传来摔打木料的闷响。
离异的王女士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瓷勺刮过锅底的锐响里,她望着创业工坊方向的眼神突然暗了暗。
晒药场方向传来货车倒车的滴滴声,混着孙村长呵斥张前夫偷拿苍耳子的叫骂。
顾长哥起身时,离异的王女士突然往他口袋里塞了个绣着石斛花的香囊,指尖擦过他腕间脉搏时,滚烫的温度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夜莺。
(接上文)
创业工坊的雕花木门被夜风撞得吱呀作响,刘春梅攥着半截刻坏的木料跌坐在刨花堆里。
松香混着汗味在四十瓦灯泡下蒸腾,她手背上被木刺划破的血痕凝成暗红色珠子,吧嗒砸在刻着\"妇女创业示范基地\"的铜牌上。
\"这批订单要的是浮雕笔筒,你刻成镂空花纹给谁赔?\"李寡妇叉着腰踢开脚边的木屑,青花头巾下吊梢眉拧成死结,\"当初说好按我的设计图来......\"
\"按你那老掉牙的花样,城里的客户能瞧上眼?\"刘春梅抓起块黄杨木狠狠掼在案板上,碎屑溅到墙角的成品展示架。
湘绣台布晃了晃,盖住了\"优秀创业项目\"的锦旗。
孙村长媳妇蹲在墙角数订单存根,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突然停了:\"原料钱还差三千八,张会计说再不结款就......\"后半句淹没在嗑瓜子的脆响里,窗根下晃过几双偷听的千层底布鞋。
顾长哥迈进门槛时,正撞见刘春梅把刻刀往檀木里嵌。
刀尖在\"春\"字最后一横上打了个颤,木纹裂成蜈蚣状的疤痕。
他弯腰拾起块边角料,当归味混着男人身上特有的艾草香,竟让满屋子的松脂味淡了几分。
\"黄杨木治手足皲裂,倒是适合天天握刻刀的手。\"顾长哥将木料放在工作台上,青瓷药瓶滚过细密的木纹,\"配点紫草膏,结痂快。\"
刘春梅盯着药瓶上贴的\"戌时服用\"便签,突然红了眼眶。
那是她上个月胃痛时顾长哥特意写的,此刻正粘着片干枯的石斛花瓣。
\"都别吵了!\"孙村长媳妇突然摔了算盘,存根单雪花似的飘到晾晒中的草药香囊上,\"当初说好风险共担,现在见着难处就想散伙?\"她腕间褪色的红头绳突然崩断,恰巧落在顾长哥脚边。
顾长哥捻起红头绳绕在指间,转身从药材柜取来决明子和野菊花:\"就像这明目茶,决明子苦,野菊花寒,配着枸杞的甜才能顺口。\"他指尖拨弄着晒药匾里的药材,\"李婶的牡丹图样稳当,春梅姐的镂空工艺新奇,何不把订单分作经典款与创新款?\"
窗外的月光突然亮了些,照见放在门廊的保温桶。
当归乌鸡汤的香气混着男人低沉的嗓音,竟把嗑瓜子声都比了下去。
\"原料钱从我药材款里垫。\"顾长哥掏出定金单时,刘春梅的刻刀当啷掉在青砖地上。
李寡妇的头巾滑到颈间,露出块铜钱大的烫伤疤——去年炼桐油时落的。
金链子突然在窗外晃了晃。
他蹲在晾晒苍耳子的竹匾后,手机镜头对准创业工坊的灯光,嘴角咧到那颗镶金的后槽牙:\"顾大夫可真是妇女之友啊。\"
后半夜起了雾,顾长哥送最后几个妇人回家时,手电筒突然亮了。
暖黄光晕里浮动着晒干的玫瑰花瓣,照见村道旁新栽的连翘丛——那是他上个月随口提过的清热药材。
\"顾大夫!\"刘春梅追出来时,怀里的黄杨木屑洒了一路。
她将重新刻好的样品举过头顶,镂空的\"春\"字里嵌着朵石斛花,恰巧能漏过月光投在青砖上的影。
蛙鸣声突然停了。
晒药场方向传来铁门晃动的哐当声,惊飞了竹架上晾着的夜交藤。
哼着荤曲儿晃过村委会,金链子甩在公告栏玻璃上,磕出蛛网状的裂痕。
他盯着\"创业先进分子\"榜单上顾长哥的名字,手机相册里存着半小时前偷拍的画面——创业工坊的灯光将众人身影投在窗纸上,恍若皮影戏里亲密的剪影。
雾更浓了,吞没了男人翻墙时落在药材仓库窗台的烟头。
那截带着牙印的烟蒂滚进晒干的苍耳子堆里,暗红的火星子像极了孙村长烟锅里将熄未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