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色刚刚擦黑,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挣扎着,逐渐被黑暗吞噬。能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客栈。这间客栈本就是为龙人建造的,即便现在王城放开外族人进入,但这些商家显然还来不及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量身定制,因此每一处细节都显得过于庞大。巨大的床铺足以容纳四个能猫并排而睡,而那些厚重的桌椅更是让能猫在坐下时显得格外渺小。
能猫用力推开了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沉重的声响中微微颤抖。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房间,身上的盔甲在灯光下闪烁着黯淡的光芒。石武已经在房间里了,他失去右臂的袖子空荡荡地垂着,就和他脸上那沮丧的神色一般无力。
能猫径直走到桌边,将手中的包裹重重地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购买了一些战斗需要的装备——要想找到适合自己身躯的盔甲和武器着实很难。他当然不是为了骑士大赛做准备,只是身处异国他乡,身边没有点防身的东西总让他觉得很不踏实。之前那些黑曜石匕首表面棱角太多,用起来并不怎么顺手,肖恩的那把匕首还更合适一些。
“今天收获如何?有没有打探到那个魔法师的消息?”能猫一边脱下盔甲,一边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看来真的是累坏了。桌上放着些石武买的干粮,能猫拿了几块塞进嘴巴里。
石武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我参加了王宫里的魔药测试,那个监考的官员正是一个白狐兽人,很可惜,他不是式祈。不过,我怀疑那家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神秘的大祭师。但是,让我觉得不安的是,他可能是操偶师家族的人。”
石武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操偶师家族的秘技令人胆寒,他们能把死人制成任人摆布的人偶,而那些人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之前已经在狐狸国领教过了,他们把一个叫做奎里的警察制作了人偶。在诡异海的时候,我提起过这个家族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能猫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坐在床边,“我记得,西岚高地的祭师家族,是吧!其实,当时我没说,以前和扯扯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听他们谈起过操偶师家族,只不过,因为我对魔法什么的也不感兴趣,就没有在意他们说的内容。”
能猫还在努力回忆着扯扯和莫奇的谈话,但石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今天在魔法测试中表现得很糟糕,我感觉自己入宫无望了。”
这就是石武今天如此沮丧的原因。
能猫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安慰:“没事的,别灰心。魔法测试只是我们打探消息的一种手段嘛,况且你不是已经获得了这么有价值的情报吗?进宫的事情我觉得不能太草率了,我们多花些时间规划一下也是好的。”
石武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知道能猫说得对,只不过他自己身为猎魔人,从小又是受到了母亲的悉心教导,还在魔法学校师从魔药学大师麦吉教授,却在这样一场测试中做得这般糟糕,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火盆里的木炭正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显得房间里更加沉寂。能猫将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口中,油渍在指尖泛着晶亮的光。他起身时带翻了橡木椅,哐当声惊得窗缝里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走。
石武的懊恼被这声音打断,他抬头看了一眼能猫,后者正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纸——这纸在烛火下泛着浑浊的暗黄色,像被岁月浸泡过的树皮,一看就是能猫捡来的。
能猫用沾着油腥的手指打开纸面,几行潦草的符号便从褶皱里浮出来。
“我在市集找到了埃蒙德。”能猫的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尖尖的猫指甲划过羊皮纸的凹痕,“那家伙缩在染坊后的巷子里,青金石粉末把他的皮毛染得蓝一块灰一块——你绝对想不到,他竟把那个山贼卖给都城守备处,换了三袋海湾地的麦种!”
石武似乎更关注能猫说的前半句,“蓝一块灰一块?他看起来可不是一个这么不讲究的人……”
“你说得对,那个老头儿只是想隐藏自己的容貌罢了。他把德拉肯的山贼交给都城守备处的时候肯定是顶着这身‘花皮袄’去的。我猜,他肯定还从守备处套了些消息出来,因为我看他心情可大好着。”
石武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起身走到窗台前,看着窗外掠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坠向护城河漆黑的河面。“或者他也担心德拉肯家族的人找上门来,急着脱手。不过可惜了,失去了这条线索。对了,你有没有从埃蒙德那里打探到更多关于德拉肯家族的情况?”
能猫抖了抖手中的羊皮纸,烛焰在他瞳孔里跳成两簇金芒:“那当然了,我还怕自己忘记了,特地记下来了。埃蒙德告诉我,五天前商队经过恶魔龙峰北麓,那些披着暗红斗篷的士兵像发狂的蚁群,把路过的药师游医都捆成串拖进山隘。”他抓起水囊猛灌一口,刚才的干粮实在是太噎了,清水顺着下巴滴落,“有个老药师被石头绊倒,他们直接……”喉结剧烈滑动着,“用铁链勒住他的脖子拖行,碎石路上留下道道血痕。”
“为什么?”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情报。
“埃蒙德留意过那些士兵的对话,听起来是因为德拉肯家族的领主希德勒·德拉肯患上了重症,浑身变得炽热,宛如烈焰灼心,而恶魔龙峰中的医师们都束手无策。”
石武的脸上露出一丝震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德拉肯家族派人捉走悬壶美人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了。毕竟,悬壶美人的医术人尽皆知。但是,你说希德勒浑身变得炽热?”
“嗯!你也注意到了是吧,烈焰灼心,这种感觉我们在黄昏的魔法中也领教过。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相似的原因,但我想,和火精灵应该脱不了干系。你说,会不会是那些被封印在岩浆之下的火精灵们在反抗?”能猫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但石武却微微摇着头,他在空旷的房间中踱步,一圈又一圈。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翻出了行李中那本在恶魔龙峰找到的魔法书。
“这个……和希德勒的病症有关系吗?”能猫有些不解,“我记得黄昏说过,这本书里记载的是获得火龙之气的魔法。之前的那颗赤色彗星就是用这个魔法召唤出来的。”
“你还记得当时我问,如今坐在王座上的人并非德拉肯,而是斯诺这个问题吗?”石武看着书里潦草混乱的字符和图画,眼中闪过了灵光,还不等能猫开口,便继续说道:“黄昏说,斯诺家族是半路截胡的。这也就意味着,附着在希德勒身上的召唤火龙之气的魔咒一直没有得到响应,如果火龙之气没有附着在他的身上,那么魔咒的副作用恐怕就会显现出来。”
“烈火灼心!”能猫明白了。
“我有办法混进德拉肯家族内部了。”石武合上书,“但这仍然需要我进入王宫,只要学会了斯诺国王的这个魔法师的驭龙魔咒,我便可以帮助德拉肯解除这个痛楚。而这意味着我可以获得德拉肯的信任,便能深入他的领地,寻找火精灵和安·格林。”
“计划是很好了……”能猫无奈地说道,“但你不是说你的魔法测试表现不佳吗。”
听到能猫提起这件事情,石武立马泄了气。房间再次陷入死寂,唯有护城河的风声呜咽着挤进窗缝。
“罢了罢了,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明日再看了。我瞧着你今天也累坏了,还是好好休息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能猫再次劝慰道——他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怎么说话还是这么直来直去。
当最后一点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凝固时,寒鸦的啼叫正穿透石墙。能猫裹着霉味的羊毛毯翻了个身,他听见隔壁床传来布料与草垫反复摩擦的窸窣声。石武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凝滞,像被噩梦扼住喉咙的困兽。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沙砾拍打窗棂,炭盆里苟延残喘的火星在墙上投出扭曲的阴影,恍若无数枯爪正扒着石缝向上攀爬。
石板缝渗出的寒气浸透了能猫的脊背。他蜷成虾米状,盯着炭盆里忽明忽暗的灰烬——那些交替的明暗渐渐让他的眼皮子合拢。直到第一缕晨光将护城河的冰面染成琥珀色,他才在冻僵的指尖找回些许知觉。
有敲门声。
能猫打着寒颤起身开门,是旅店的侍从,递给他一个信封。能猫疑惑地拆开,看见内容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石武——对方还在沉睡着,不知道昨夜辗转了多久才入眠的。
当石武揉着有些发疼的头起床时,发现能猫的床空空的。他睁着惺忪的眼睛左右环顾一周也没看到能猫的身影。
“锵锵!”木门被能猫的膝盖顶开的瞬间,铁托盘上的陶罐差点翻倒。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凝结在睫毛上的白霜正随着动作簌簌掉落。此刻的能猫像个店小二似的端着一堆好吃的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石武对他这举动颇为奇怪。
“没什么日子啊……快来帮我接一下……”
桌上顷刻间摆上了美食。镶着焦糖边的蜂蜜烤肉泛着油光,青瓷碗里的水煮鱼飘着魔鬼椒破碎的红衣,黄油面包的酥皮正在晨光中绽开金裂纹。能猫像个变戏法的街头艺人,又从斗篷里摸出个锡壶:“盛夏岛的月光葡萄酿!老板地窖里最后一..……”
“你偷了老板的地窖?”石武的声音还带着宿梦未醒的沙哑。他注意到能猫袖口沾着面粉,靴帮上凝着厨房后巷特有的泥泞与烂菜叶。
能猫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我只是在船上偷吃了一次阿泽做的蛋糕,你怎么就能把我看作小偷呢?”
“抱歉。”石武甩甩头,终于是清醒些了。
“店家说是盛夏岛来的,闻着可香了。”能猫兴奋地拔出瓶塞,把瓶口凑到石武的鼻子前。
但石武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日子?”
“嘿嘿!”能猫拉着石武让他坐下,然后给他满满倒上了一杯美酒,“说起蛋糕,其实还真的差个蛋糕,好像龙之国里不流行蛋糕这个玩意儿。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要是考得好,我妈必然会给我准备个蛋糕。你是不知道,我妈烤蛋糕的手艺,那叫一个好。不过,虽然这里没蛋糕,但是有面包!也算勉强可以代替了。”
石武挠了挠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当当当当!”能猫终于不卖关子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正魔法测试的上榜人员名单!石武看见自己的名字悬浮在鎏金榜单第七位,墨迹未干的“中级”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紫红色。
“一大早就送到了,不过那会儿你正在睡觉。”能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举起酒杯,“现在你知道了吧。快点,为我们的大魔法师石武通过考试,干杯!”
石武有些手忙脚乱,赶紧端起木杯。
两个杯子相碰,玉液琼浆在杯口轻轻荡漾,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二人的脸上。石武慢慢仰起头,让香醇的美酒滑入喉咙,这么多天来,还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般让他感到欣喜和梦幻。
而旁边这个正在大快朵颐的雇佣兵,大大咧咧的表象下是一颗细腻的心。
庆祝。
对啊,上一次庆祝还是在诡异海上,大家围着被能猫偷吃过的蛋糕,庆祝欧阳石虎的登船。
“好喝吧!”能猫迎着朝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快吃,待会儿我送你去王宫。我们终于要有实质性的突破了。”
说完,能猫又埋头专心吃起鱼来。
石武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也狼吞虎咽起来。
吃过早饭,石武简单收拾好行囊,带着几样魔法材料,与能猫一同踏上了征程。当他们来到王宫门口时,那张写有石武名字的纸突然发出微光,缓缓化为一枚令牌,这是他进入王宫的通行证。
“我不清楚魔法师的工作时间,你们是朝几晚几?哈哈,我去市集里探探情况。傍晚时分,我会在门口等你!”能猫微笑着说道。
“今天一定要揭开那个神秘魔法师的真面目!”石武握紧拳头,眼神坚定。
两人击掌为盟,随后朝着各自的方向奔去。
傍晚时分,能猫如约来到王宫外,靠在城墙边,目光紧紧盯着王宫的大门。然而,从王宫中走出的人群中,始终没有石武的身影。能猫心中隐隐不安,但他仍不愿放弃,一直等到天色渐暗,宫门下钥,石武依旧没有出现。
能猫一路小跑回到旅馆,房内空空荡荡,桌上还残留着早上吃剩的残羹冷炙,仍不见石武的踪影。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又匆匆赶回王宫外,可无论他怎么等,石武都没有出现。
能猫等了一夜。
又等了一天。
两天。
……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可石武却如同消失在了空气中。
多年以后,一位凯渊学城的学士在撰写这段历史时,提笔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平凡的早上,那个击掌为盟,便是他们此生所见对方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