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竞赛。
九月开学恰逢农忙,操场成了金黄的战场。
男生们扛着麻袋赛跑,玉米须粘在汗湿的背心上。
李晓燕带领女生组缝口袋,顶针在秋阳下银光闪闪。
有个姑娘的银戒指掉进粮堆,直到冬天喂马时才被发现——已经和玉米粒长在了一起。
课间休息时,周大勇用秸秆编成\"金箍棒\",把校长种的南瓜捅了个对穿。
张煜蹲在草垛后削陀螺,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平凡的世界》书页间。
谁也没注意王建国站在办公室窗前,把少年们的身影夹进了教案本。
初雪!
第一场雪飘落时,张煜收到了转学通知。
李晓燕用冻红的手递来同学录,扉页贴着从《大众电影》剪下的林青霞。
周大勇塞给他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春天捉的蝉蜕、夏天集的糖纸、秋天收的枫叶。
最后一节劳动课,三人偷偷翻进校办农场。
冻硬的柿子像小灯笼挂在枝头,咬开的瞬间冰碴划破嘴角。
周大勇在雪地上尿出\"勿忘我\"三个字,尿迹转眼被新雪覆盖。
李晓燕把红围巾系在老梨树上,远远望去像面投降的旗帜。
新的征程。
搬家那天,卡车驶过结冰的江面。
张煜从后窗望见兴隆镇中学的苏式屋顶,烟囱正冒着青烟。
王淑芬突然拍腿惊叫,装国库券的铁盒忘在五斗橱底层——那些见证过无数秘密的纸券,终将成为时代洪流中的一粒尘埃。
腊月里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把兴隆镇中学的玻璃窗打得噼啪作响。
张煜缩在新发的蓝布棉猴里,看班主任领着个穿军大衣的男生进来。
转校生叫陈卫东,父亲是县农机站的工程师,呢子大衣口袋里别着两支英雄钢笔。
\"坐张煜旁边。\"王建国敲了敲开裂的讲台。
陈卫东经过时带起股雪花膏味,书包侧袋露出半截笛子——这物件在九十年代的东北乡镇,金贵得像是博物馆里偷来的。
晨读时的煤炉烧得正旺,铁皮烟囱拐角积着厚厚的煤灰。
张煜把冻硬的钢笔揣在胳肢窝暖着,前桌李晓燕转身借橡皮,红毛线手套蹭到陈卫东的笛子套,勾出几缕金线。
\"这是《扬鞭催马运粮忙》的谱子。\"陈卫东从作业本撕下页纸,音符画得像撒在田垄间的豆种。
周大勇凑过来要折纸飞机,被王建国的粉笔头砸中后脑勺,粉笔灰落进烤土豆的铝饭盒里,像下了层薄霜。
体育课改在镇西河套的冰场。体育老师老赵踩着冰刀示范,磨出毛边的红围巾在风里猎猎作响。
陈卫东的笛声忽然从柳树林飘来,《运动员进行曲》被吹得七扭八拐,惊得冰窟窿旁钓鱼的老头差点栽进冰洞。
\"比划比划?\"周大勇把自制的冰尜拍在冰面,枣木陀螺上嵌着三颗滚珠轴承。
陈卫东从裤兜掏出个锃亮的金属冰尜,国营大厂的冲压件在阳光下晃人眼。
两只陀螺相撞的瞬间,李晓燕的红围巾扫过记分线,冰刀刻出的\"正\"字被搅得面目全非。
腊月廿三,张煜帮母亲盘货。
新到的年画还带着油墨味,《年年有余》里的胖娃娃抱着条金光闪闪的鲤鱼。
赵婶神秘兮兮地拉开柜台暗格,五瓶贴着洋标签的可乐像士兵列队——这是用二十张工业券换的\"资本主义糖水\"。
陈卫东来买信纸时,呢子大衣扫落一摞挂历。
1994年的挂历女郎穿着泳装,李晓燕慌得用《人民日报》盖住,油墨却印在了姑娘雪白的肚皮上。
周大勇趁机顺走瓶可乐,开盖时的气浪惊飞了檐下麻雀。
寒假头三天,张煜跟着父亲去粮库扛麻包。
帆布手套里的棉絮早磨没了,掌心的血泡粘在麻袋线上。
休息时老保管员塞给他半拉冻柿子,冰碴子划得喉咙生疼,甜味却顺着食管暖了全身。
陈卫东骑着二六自行车路过,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县图书馆借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他父亲设计的脱粒机正在院里试车,铁皮滚筒转出的玉米粒像金色瀑布,砸在油布篷上噼啪作响。
小年夜的供销社人潮涌动,玻璃柜台被挤得吱呀乱叫。
张煜踩着板凳挂灯笼,竹骨红绸的灯笼上印着\"欢度春节\",糨糊还没干就被北风冻成冰壳。
李晓燕帮着母亲卖灶糖,麦芽糖丝缠在秤杆上,扯出晶亮的蛛网。
周大勇偷了挂五百响鞭炮,拆散了分给孩子们。
陈卫东的笛声混着零星的爆竹声,把《春节序曲》吹得支离破碎。
张煜抱着年货回家时,看见王建国蹲在修车摊前补胎——他自行车后座捆着捆《寒假作业》,封皮被雪水洇成了深蓝色。
正月十五的冰灯游园会,十二生肖冰雕里嵌着彩色灯泡。
陈卫东的笛声引着秧歌队转圈,李晓燕的红绸子舞成个火轮。
张煜举着冰糖葫芦维持秩序,糖壳在零下三十度脆得像玻璃,碎渣落在周大勇的狗皮帽上。
散场时人群挤掉了只棉鞋,孤零零地陷在冰雕龙的眼窝里。
三个少年翻墙去寻,却摸到冰层下冻着的《寒假作业》——不知哪个倒霉蛋把本子掉进了冰窟窿。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冰面,像出蹩脚的皮影戏。
三月开江时,操场上的雪堆化成了黑泥潭。
陈卫东带来台二手录音机,英语磁带转出伦敦音时,全班笑得前仰后合。
周大勇把\"Good morning\"听成\"狗摸您\",这外号一直叫到毕业。
劳动课移植树苗,李晓燕发现陈卫东的手掌比自己还嫩。
周大勇在树坑里埋了只死麻雀,说是要搞\"科学实验\"。
放学时突降春雨,四人挤在供销社屋檐下分食烤地瓜,水汽把英语单词洇成了团团墨云。
清明刚过,县农机站的铁牛拖拉机开进了兴隆镇。
陈卫东的父亲戴着鸭舌帽,在镇东头空地上调试新式播种机。
柴油烟混着黑土地的腥气,引来半大小子们围着机器打转。
张煜蹲在垄沟旁,看父亲张卫国用脚丈量株距,胶鞋底粘着的泥块甩在播种机齿轮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这叫精量播种。\"陈卫东掏出个镀铬卡尺,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株距误差不超过两公分。\"
周大勇趁机把向日葵籽塞进排种管,被老站长揪着耳朵拎出来,军大衣兜里哗啦啦掉出十几颗红小豆。
教室后墙新贴了张世界地图,王建国用红蓝粉笔圈出\"英语演讲比赛\"的参赛城市。
李晓燕的发音磁带在录音机里打转,把\"thank you\"念得像\"三克油\"。
陈卫东贡献出父亲从省城捎的《新英汉词典》,硬壳封面在课桌上磕出凹痕。
\"下午去文化馆听外教课。\"王建国摘下断腿眼镜哈气擦拭。
二十八个学生挤在文化宫长椅上,看金发女教师用夸张口型示范。
周大勇偷塞给张煜半包五香瓜子,嗑壳声惊得外教把\"apple\"说成了\"啊噗\"。
供销社西侧新开了家红星录像厅,手写海报上的《古惑仔》洇着雨水。
张煜用十个啤酒瓶押金换来门票,塑料椅上的弹簧硌得人坐立不安。
放映机光束里浮尘舞动,陈浩南的砍刀劈开黑暗时,周大勇的军大衣兜里突然传出母鸡下蛋般的\"咯咯\"声——这货竟把家里的老母鸡偷带来了。
散场时突降暴雨,四人缩在油布篷下分食烤地瓜。
李晓燕的红围巾成了擦手布,陈卫东的笛子吹起《上海滩》变调,混着雨打铁皮屋顶的鼓点。
张煜望着水洼里破碎的霓虹倒影,忽然觉得香港比镇西头的玉米地还远。
粮库广场的老榆树挂起银幕,今晚放《焦裕禄》。
王淑芬搬着马扎占位置,帆布兜里装着炒南瓜子。
张煜被选作义务放映员,倒胶片时扯断了三次,接片胶的酸味熏得直打喷嚏。
当焦书记顶着风雪查灾时,幕布突然飘起——周大勇在树杈上掏鸟窝。
全场哄笑中,老站长的手电筒光柱锁住肇事者,鸟蛋在军大衣兜里碎成黏糊糊的一团。
散场时李晓燕捡到只塑料发卡,别在刘海上像落着只蓝蝴蝶。
五月初五。
供销社柜台堆起小山似的粽叶,马莲草染绿了玻璃台面。
张煜帮母亲包粽子,糯米从苇叶豁口漏出,被王淑芬笑骂\"糟蹋粮食\"。
陈卫东送来农机站发的咸鸭蛋,青壳上还粘着稻壳,周大勇偷拿两个去滚铁环比赛。
龙舟是拿拖拉机轮胎改的,镇干部们划桨的样子像群旱鸭子。
李晓燕的香包被挤落在江堤,张煜踩扁了才从人堆里抢回来。
雄黄酒泼在青石板上,混着汗味蒸腾成古怪的药香。
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撕到\"30天\",王建国搬来县重点的模拟卷。
蜡纸印得太浓,前排学生的蓝布衫后背都拓上了选择题。
陈卫东的电子表定了闹钟,每到45分钟就唱《东方红》,惊得李晓燕写断好几根铅笔芯。
午休时的煤炉烤着各家饭盒,张煜的咸菜疙瘩换周大勇的炸河虾。
陈卫东带的饭盒总飘着肉香,铝格子里码着切花的胡萝卜——这做派在玉米碴子粥面前,金贵得像出土文物。
拍毕业照那日,摄影师的黑匣子相机惊飞鸽群。
李晓燕的红纱巾被风吹到旗杆顶,周大勇爬杆摘时扯破了裤裆。
陈卫东的笛子独奏《送别》,音调跑得比脱缰的毛驴还远。
王建国背过身擤鼻涕,断腿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通红的眼窝。
散伙饭摆在国营饭店后厨,李长海贡献出半扇猪头肉。
啤酒沫子溅到《同学录》上,把\"勿忘我\"泡成了\"勿忘口\"。
张煜醉醺醺走回家时,看见父亲在院里劈柈子,斧头剁进年轮的声音像在砍时光。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供销社的挂钟停摆了。
张煜的县重点和李晓燕的师范中专并排躺在玻璃柜台,像两片来自不同季节的叶子。
周大勇接了父亲的油锯,军大衣沾满松脂。陈卫东转回省城前夜,四人翻进校办农场,就着月光啃未熟的青番茄。
拖拉机突突驶过江桥时,张煜在帆布篷下数父亲塞的煮鸡蛋。
五斗橱底层的国库券终究没带走,和王淑芬的顶针、断齿的木梳、过期的粮票,永远锁在了1994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