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玉讲述的故事里,似乎从头到尾,都是她被迫害后,自己报复李唐后代,甚至仇恨蔓延,无差别攻击所有渴求长生的人类。
但是陆驿一眼就看穿了她背后有个隐身的推手。
杨玉一个鲛人孤女,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从地府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陆驿没有再追问,只是又看了看满地的石块。
刚才陆驿进庙第一眼,看见高堂之上尊着的佛像竟然长着自己的脸。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但陆驿只觉得越看越厌烦,眉宇间的邪气压都压不住。
于是抬手就把佛像的头给炸碎了。
然而看似是无关紧要的小挑衅,却让陆驿立刻意识到,杨玉,或者说长生秘社的幕后之人,对自己的长相,应当是有一些在意的。
神佛邪修,林林总总,总有些角色是喜欢披着别人的模样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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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漏风的窗棂筛进几缕晦暗的月光,陆驿的靴底碾过满地碎砾,青砖缝隙里渗着暗褐色的陈年血迹。
他仰头望着那尊无头佛像,断裂的颈腔处裸出木。香案上积灰的供盘里,腐烂的果核爬满蛆虫。
";好精细的手艺。";陆驿的抬手轻叩佛身,皓白的手腕,比起当年唐宫里最精美华贵的白玉佛像也不遑多让。
青铜回响中夹杂着鲛珠碎裂的轻吟。
杨玉的鳞片在阴影中窸窣作响,陆驿却盯着佛掌断口处的金漆冷笑。
杨玉记忆里那张在河边带着亲切笑意的脸,和如今破庙里长身而立的年轻人逐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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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驿没有猜错。
那个鼓动蛊惑杨玉向人类复仇,又一手提携杨玉接管长生秘社的人,
确实长着陆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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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有一瞬间的晃神,然后很快又虚掩着唇角笑起来。
“咯咯咯……”
她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仙家果真聪敏。”
“仙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猜到,那么……”
杨玉的笑声戛然而止,双眼定定的看着陆驿,
“当年为什么不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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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在起初的时候,并没有因为陆驿当初没有救自己而怨恨过陆驿。
她知道上仙不问世间事,她当初在兴庆宫也不过是凭着微薄的希望才出声邀请仙家入内。
她心里明白,对于一个素未谋面、毫无交集的仙家而言,又怎会有非救自己这个被困鲛人不可的责任呢?
更何况,将她囚禁的乃是人间帝王,是那盛世王朝中手握实权、一言九鼎的君主。
天子一怒,便可酿成无数业障,伤害无辜,那因果纠葛,更是难以消解。
杨玉知道的,她都明白的。
但是在后来,她自己假死逃脱之后,在渭水边,见到了那张似乎有点熟悉的脸。
那个长着仙家面孔,甚至气息都十分相似的男人,给她展示了她鲛人族群的遭遇,被人类追杀,幼小的鲛崽被残忍杀害,作为献礼;敢于反抗的族人,更是被屠戮殆尽,仅有极少数幸存者,拼死逃入了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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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自己被囚禁数十年,被取心头血,被剜去鳞片,甚至烧坏耳后呼吸的鳃腺,沦为阶下囚和禁脔,让她心头集聚了巨大的创伤和痛苦。
当时的杨玉蜷缩在太液池底的铁笼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咸的血沫。
金针剜鳞的剧痛已成日常,耳后烧焦的鳃腺结着脓痂,连咸涩的海风都会引发灼烧般的刺痛。
宫人取血时的铜勺刮过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李隆基要的是活药引,不是具死尸。
月圆夜鳞片新生时的刺痒,总让她想起海底的月光。
但是当时的杨玉并没有多么想报复。
每当铁链声响起,那些关于复仇的星火便溺死在血泊里——她见过李隆基如何用杂胡的头骨炼灯,知晓这巍巍皇权碾死鲛人比踩碎浪花还容易。
她觉得自己太弱小了,而人类,尤其是人类王权太过高不可攀,若是寻仇无异于蚍蜉撼树。
但是当她终于寻着生机逃出来,告诫自己的族人远离陆地远离人类,然后自己躲起来养伤。
假死脱身那夜,渭水的浊流冲刷着溃烂的尾鳍。杨玉咬着李琩偷塞的海藻丸,在暗渠里爬了三天三夜。终见族人时,她指着自己心口翻卷的疤痕,声音比破碎的蚌壳还嘶哑:";往北冰海去,离岸越远越好......";
老族长抚摸她心口十字疤的手在发抖,最终化作一声带着血沫的叹息。当夜三百鲛人趁黑潮北迁,唯留她独守空荡荡的贝冢养伤。
她已经如此忍辱偷生了。
但是人类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这样亡族灭种的仇恨,终于把杨玉心里的复仇火焰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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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站在佛像前端详的陆驿,又问了一遍,
“当年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明知人间帝王嗜杀成性,凌虐鲛人,却置若罔闻,我倒要问问,”
“那泥塑金身的佛像,若是不理人间哭号,又凭什么端坐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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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的断尾猛然拍碎佛龛,飞溅的木刺划过陆驿颈侧。
";你们三清座下的香火,可有一缕不是血蒸的?";
她溃烂的腮腺在嘶吼中迸出血沫,溅上残缺的佛像金身。
";渭水溺死的孤魂年年祭河伯,黄河决堤便献童男童女——凭什么你们这些泥胎木偶,食着人肉血食,却对焚身的香火受之无愧?!";
供桌上的残烛突然爆亮,映出她脊背上密密麻麻的镇魂钉痕。
杨玉用凤仙花汁染的蔻丹长甲简直扣进佛台裂缝。
";当年我在太液池剜心取血,这满天神佛可曾眨过眼?";
“如今我不遵守你们定的游戏规则了,你们倒要来问因果——”
她染血的指尖简直要戳进佛像空洞的眼窝,
";这样的天道,我为何要敬?这样的慈悲,我凭什么要拜?!";
杨玉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一直在等有一天,她可以站在陆驿面前质问对方。
然而陆驿的脸色并没有出现杨玉预料的羞愧或者恼怒。
他只是站在原地,轻轻的扫了一眼杨玉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那一眼这么轻。
却让杨玉上了头的热血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陆驿明明站在她面前,两人面庞相距不过数尺。
但是那一眼扫下来,杨玉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瞬间沉回了深海里。
从海里看天空就是这样,看似近在咫尺,但是相距何止数千仞。
陆驿轻声说,
“因为天道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