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福陵山,若从远处眺望,整个山体已被一层血色煞气凝成的浓雾笼罩,雾气翻滚如潮,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山巅之上,赤红雷云狂暴翻涌,电光撕裂天际,轰鸣声震耳欲聋,完全不见“福陵”二字应有的祥和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末日般的狰狞。
丁家镇的镇民纷纷走出家门,惊恐地凝望这异象。尤其是丁府之人,望着那突如其来的血雾与雷云,心头不由一紧,自然联想到林云轩一行四人。丁举人急得在院中来回踱步,脚下青石被踩得咯吱作响,满脸焦虑。
此时的他生怕那四人在福陵山中遭遇不测,若果真如此,女儿丁翠兰怕是再无人能救回。
与山下众人遥望时的震撼相比,身处狂暴雷云中心的四人,感受更为真切。那无穷威压如山岳压顶,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赤色雷电裹挟黑红煞气,密如雨幕,轰然劈向四周,电光所及之处,树木瞬间燃起熊熊烈焰,枯枝断裂声与雷鸣交织,整个山巅化作一片炼狱火海。
“小心!”林云轩眼见一道煞电撕裂空气,直逼而来,心跳骤然加速。他慌忙掐诀,双手间灵光涌动,撑起一道瑶华光罩。光罩莹白如月,堪堪挡住那迅猛攻势,发出“嗡”的一声低鸣。
然而,雷电频率密集如骤雨,接连轰击在光罩上,震得他双臂发麻,额头很快渗出层层细汗,气息渐显紊乱,似有些招架不住。
见林云轩吃力支撑,舟奕目光一沉,不假思索,手中道剑猛然祭出,低喝一声:“乾坤化物,剑化万千!”剑身嗡鸣,灵光大盛,刹那间化出无数道虚影剑光,宛如星河倾泻。
就在瑶华光罩崩散的瞬间,这些剑影迅速凝成一座旋转的剑阵屏障,剑气呼啸,寒光闪烁,将四人护在其中。与那日在池州城前斩断箭矢不同,此刻剑阵迎来的并非凡铁,而是那肆虐的煞气雷电。每当一道雷光击中虚影剑身,便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剑影化作点点星光消散,漫天碎芒。
如那日在池州城前一般,剑身化出无数道剑影,在光罩消失的一瞬间凝结其一道迅速旋转的剑阵屏障,只是又与那日斩断箭矢不同,此刻不停断裂的是那虚影剑身,每有一道煞气雷电击在剑身,便是伴随着清脆响声化作点点碎光消失。
为维持剑阵,舟奕不得不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指尖掐诀间,剑影接连重生,试图填补缺口。然而,灵气如流水般迅速枯竭,他额间青筋微凸,气息愈发急促。
若非不时从怀中取出蕴灵丹,迅速吞服补充灵力,怕是早已被那汹涌雷暴击溃,剑阵难以为继。
雷云正中,那野猪妖屹立如山,双目猩红如血,巨大獠牙上方喷出炽热的气息,腥臭扑鼻。它庞大的身躯被雷光映得狰狞可怖,毛发如钢针倒竖,似一尊暴怒的魔神。然而,在这狂暴的兽性之中,它的眼神却有一刹那的清明,从无尽的杀戮中抽离,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往——
那日,他如往常般蹲踞河边,低头啜饮河水,水面倒映着他粗犷的轮廓,獠牙森然。忽地,一道白影从草丛中窜出,竟是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狐狸。
它瞧见自己,非但不惧,反而一溜烟贴到他身旁,瑟瑟发抖地仰头轻声道:“大仙救我!后面有坏家伙追我!”那声音细软如风,带着几分惊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着,满是乞求。
野猪妖懒得搭理这小东西,鼻间哼出一声粗气,漫不经心道:“你瞧我这模样,哪是什么大仙?滚远点,别扰我清净。”
小狐狸却丝毫不退,纤细的身子紧挨着他,毛茸茸的尾巴微微颤动。野猪妖见状,颇感烦躁,索性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獠牙间腥风扑鼻,瓮声瓮气地恐吓道:“再不走,我就吃了你!正好今日午饭还没着落!”他故意龇出尖牙,喉间发出一声低吼,似要将她吓退。
小狐狸被这架势唬得一哆嗦,忙用蓬松的尾巴裹住自己,缩成一团,却仍未挪动半步。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澄澈如湖的大眼,颤声道:“不会的!大仙你不会吃我,你是好人!”
“好人?”野猪妖闻言一愣,低头瞥了眼水面,那倒影中的自己满是狰狞:獠牙外露,毛发如针,哪有半分“好人”模样?他自嘲一笑,粗声道:“看来你这小东西眼神不济。我就算是,也是一头好妖罢了。”
话音刚落,丛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枝叶窸窣间,一只吊睛白额虎缓缓踱出。
它皮毛斑斓,双目如炬,警惕地打量着野猪妖,随后目光一转,落在缩在他身旁的小狐狸身上。刹那间,它仰头一声咆哮,震得山林嗡鸣,枯叶簌簌坠地,怒吼道:“你这贼狐狸!竟敢偷我内丹,今日若不交出,便将你扒皮抽筋!”
小狐狸吓得一抖,忙辩解道:“我说了不是我!我只是路过!是那只臭乌鸦偷了你的东西,拍翅膀飞走了,你怎么就不信呢!”她声音急促,尾巴不自觉地又紧了紧,眼中满是无辜。
“哪来的乌鸦!”虎精目露凶光,鼻息间喷出热气,“我看你今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它目光一斜,狠狠瞪向一旁的野猪妖,语气森然:“这里没你的事!赶紧滚开,劝你别自找麻烦!”
野猪妖闻言,斜眼瞥了它一眼,巨大的头颅微微一偏,似懒得理会,仍自顾自低头舔水,河面泛起圈圈涟漪。
他那满不在乎的姿态,在虎精眼中却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它误以为野猪妖是小狐狸的帮手,怒火更盛,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四爪踏地,猛然扑来。利爪破空,带起一阵腥风,直取野猪妖咽喉!
小狐狸见状,惊慌失措,四下张望却无处可逃,只得一头钻到野猪妖庞大的身躯下,双爪抱头,紧紧闭上双眼,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那白绒绒的尾巴不自觉地卷起,似要将自己藏得更深。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似有重物被击飞数十丈,破空的风声呼啸远去,随即四周重归寂静,唯有河水轻淌与风吹草叶的细响。
小狐狸半晌才敢睁开眼,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却见不远处那吊睛白额虎已撞在一棵古树上,树干拦腰断裂,虎身瘫软在地,再无声息,鲜血染红了草地。
野猪妖却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淡淡瞥了那残躯一眼,便低头舔尽唇边的水珠,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迈开粗壮的四肢,打算离开。小狐狸见状,眼底闪过惊喜,忙从他身下爬出,扑到他面前,四爪伏地,恭敬拜倒:“多谢大仙救命之恩!”
“我可没想救你。”野猪妖鼻间哼出一声粗气,语气懒散,“只是这家伙扰我喝水罢了。”他头也不回,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行,心中只惦念着寻找月璃的下落,对这小狐狸的感激毫不在意。
小狐狸却不依不饶,蹦跳着追上前,灵活地绕到他面前,仰头道:“怎么会!大仙这已是第二次救我,我必须报答您!”她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着,满是认真,那蓬松的尾巴轻轻甩动,透着一股倔强的可爱。
“第二次?”野猪妖闻言,脚步一顿,缓缓停下,低头打量着眼前的纯白小狐狸,粗声道:“我们头回见面,哪来的第二次?休要胡言乱语,小心我真拿你当下饭点心!”他龇了龇獠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大仙不记得了吗?”小狐狸却丝毫不惧,挺直身子,认真地凝视着他,“三百年前,在剑阁后山那悬崖边……”
“剑阁?”这久违的名字忽然被人提起,野猪妖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思绪被猛地拉回。他眯起眼,再次细细打量小狐狸,惊讶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时被师兄们追到崖边的那只狐妖……不对,三百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当初模样,你怎会认出我?”
小狐狸闻言,得意地挺了挺鼻子,尾巴一甩,脆声道:“我们梦狐一族最擅长的便是通过灵魂本质辨识万物。哪怕大仙如今外表变了许多,在我眼里,您还是与当初一般无二!”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似对自己的本事颇为自豪。
野猪妖听罢,目光一沉,三百年前的种种如潮水涌上心头,痛苦的回忆如针刺入脑海。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画面,声音低哑道:“过去的事已成过往,我不再是当初那人。如今,我不过一头野猪妖,别再跟着我了。”他转身迈步,步伐沉重,似要将那段记忆彻底抛诸身后。
说罢,野猪妖抬脚便走,步伐沉重如山。小狐狸却不死心,紧跟在后,边跑边喊:“大仙!大仙你带上我吧!我会干活,还能给你找吃的!真的,我可厉害了,带带我嘛——!”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撒娇,尾巴甩得飞快。
就这样,小狐狸一路尾随。每当野猪妖不耐烦地回头,张口龇牙作势恐吓,她便“嗖”地躲到树后,只探出半个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偷偷窥视,灵动中透着狡黠。野猪妖瞪她一眼,她便缩回去,等他转身后又蹦出来,继续亦步亦趋。
这一跟,便是二十余年。起初野猪妖只觉聒噪,可日子久了,竟也习惯了这小家伙的吵闹相伴。她果真如自己所说,能干得很,时常叼来各色野果,酸甜可口;偶尔还能猎回肥嫩的野兔,省了他不少觅食的麻烦。渐渐地,那份不耐被岁月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这一夜,野猪妖正沉睡于林间,忽被一阵轻唤惊醒。“徐郎、徐郎!”那声音柔软却执着,在耳边回荡,似近似远。他晃悠悠起身,低吼道:“说了多少遍,别用那名字叫我!”
他睁开惺忪的眼,却未见那熟悉的小狐狸身影,眼前只站着一个白裙少女。月光洒在她身上,裙摆如水波动,清丽脱俗,疑惑道:“……你是谁?”
少女见他醒来,皎洁一笑,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轻盈转了一圈,笑盈盈道:“是我呀,徐郎,认不出了吗?”话音未落,她头顶忽地冒出两只尖尖的狐耳,身后“唰”地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月下轻轻摇曳。她慌忙抬手捂住耳朵,撇着嘴嘀咕:“看来还是不够熟练……”
少女慌忙捂住头,撇着嘴嘀咕道:“看来还是没有那么熟练……”
野猪妖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粗声道:“学会化形了?”
小狐狸化身的少女开心地点头,眼底闪着期盼的光芒,仰头看向他:“徐郎!如今我也能成人形了,你给我取个名字吧!”她双手合十,满脸期待,那尾巴不自觉地甩得更快了。
“取什么名字?”野猪妖懒懒趴回地面,巨大的身躯压得草叶沙沙作响,“叫你小狐狸不是挺好。”他闭上眼,似不愿多费心思。
少女却不依,扑上前抱住他粗壮的獠牙,晃着脑袋撒娇道:“不行不行!好不容易修了几百年才化形,总得有个正式的名字吧!就当奖励我平日里那么辛苦,帮我想一个嘛!”她声音软糯,带着几分耍赖,纤细的手臂搂着獠牙不肯松开。
野猪妖被她闹得头昏脑涨,眼皮一抬,脑海中忽地闪过三百年前在剑阁见过的一枚丹药名。他不耐烦地开口:“绯烟,行了吧。明日还得赶路,快别吵我了。”说完,他甩了甩头,试图摆脱她的纠缠。
少女闻言,松开獠牙,欣喜地抱住自己的尾巴,指尖轻抚那柔软的白毛,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嘴角绽开灿烂的笑。她轻声呢喃:“绯烟……绯烟……”那名字在她唇间反复低语,似珍宝般被小心珍藏。
此后岁月,她便以“绯烟”之名伴他左右,一同寻觅月璃的下落,二人跋山涉水,最终才寻到踪迹来到福陵山。
只是从未想过,这片山林会成为他们的归处,更未料到,今日竟会以这般方式与她永别。
野猪妖从回忆的漩涡中猛然抽离,思绪如断线的风筝坠回现实,他双目愈发猩红,血光深邃得近乎浑浊漆黑,仿佛被无尽的痛苦与怨恨吞噬。
心中的思念如潮水翻涌,愤怒似烈焰焚心,两者交织成一道道浓烈的煞气,自他庞大的身躯迸发而出,化作滚滚黑雾,带着刺鼻的腥臭与灼热,朝四人汹涌扩散,似要将一切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