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架回回炮的滑轮被砍断时,战场上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扭曲的青铜齿轮停止转动,未发射的陶罐,就这么歪歪斜斜地悬在皮兜上。
高蔚生单膝跪在滚烫的沙地上,手中的陌刀已经卷了刃。
然而当他抬头,望向安西城头上,那飘扬的“武”字军旗时,仍露出一丝笑意。
“呵呵……”
二十辆回回炮,全灭。
安西还能再挺一段时间。
值了。
高蔚生闭上眼睛,躺在发烫的沙地上。
而周围的波斯亲卫,看着浑身浴血的高蔚生,竟无人敢率先动手。
他们握着弯刀的手微微发颤,看着这个单枪匹马毁掉二十架回回炮的男人,心中涌起莫名的敬畏。
明明只需一刀就能结果他的性命,或是将他生擒邀功,但面对这个躺在沙地上,却似仍掌控战局的对手,他们竟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好在片刻后,波斯督军穆护禄来了。
穆护禄骑着高头大马缓缓靠近,低头俯视着高蔚生。
语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安西人,你叫什么?”
高蔚生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失血过多又跌坐回去,只能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波斯语回答道:“叫你爹!”
“……明知必死,为何还要做这种无谓的抵抗?”
穆护禄大度的没有计较高蔚生的冒犯,而是皱着眉头,继续问道。
在穆护禄二十年的征战生涯中,见过太多濒临绝境的守军。
那些在城破之际跪地求饶的,不过是将求生本能凌驾于一切。
而那些红着眼疯狂挥刀的,也只是被恐惧与绝望驱使的困兽之斗。
这些行为,都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毕竟人类面对死亡威胁时,要么屈服于生存欲望,要么被原始恐惧支配。
但高蔚生这般的抵抗,却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这不是简单的勇气,也不是盲目赴死。
当死亡已成定局,高蔚生和他的部下,却依然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与战术纪律,用近乎完美的配合,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他们明明清楚结局,却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为一座城、一群人争取渺茫的生机。
穆护禄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人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还能如此从容地谋划、执行。
甚至在最后一刻,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谓的抵抗?”
穆护禄看着高蔚生,再度不解的发问。
而高蔚生抬起头,盯了穆护禄一会儿,突然笑了。
“无谓?”
高蔚生喘息着反问道:“什么叫无谓?”
穆护禄想了一下,解释道:“你们明知实力悬殊,就算毁掉这些投石机,也不过拖延几日。最终城池还是会破,你们所有人都会死,这不是无谓是什么?”
他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平静道:“投降,至少能活,闭门不出,也能多活几个时辰,可抵抗,只能白白送命。”
闻言,高蔚生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挣扎着撑起上身,血沫顺着嘴角不断涌出,一脸鄙夷的看着穆护禄:“原来在你们眼里,活着就是一切?”
穆护禄想了一下,冲高蔚生摇了摇头。
那当然不是。
除了活着之外,还有利益。
而除了这两者之外,其他一切不过都是虚妄的空谈。
活着,才能享受权力带来的荣耀,才能掌控财富与资源。
利益,才是驱使人们行动的根本动力。
波斯国内的权力斗争如此,此次东扩争夺西域商路亦是如此。
亲王大流士许诺给龟兹、焉耆、于阗三国的好处,不就是用利益驱使他们卖命?
可高蔚生此举,既换不来金银财宝,也换不来加官进爵。
除了早死早超生之外,完全换不来任何好处。
他拼什么命?
穆护禄一脸不解的望着高蔚生。
而高蔚生盯着穆护禄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个波斯蛮子,你当然不懂!我们就算死了,安西还是武朝的安西!”
“但若降了,这片土地就成了你们的战利品。百姓要被你们奴役,妇孺要被你们凌辱,宗庙要被你们践踏!”
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甲胄,“我们手中的刀,守的不是城墙,是身后千万人的脊梁!”
看着高蔚生一脸坚决的样子,穆护禄皱眉反驳:“不过是座城,换了主人又如何?”
“换了主人?”
高蔚生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满是悲凉与不屑:“你们波斯人,不过是觊觎这里的商路、财宝,把西域当作予取予求的肥肉。”
“可对我们来说,安西的每一块砖石,都浸着祖辈的血汗,城外的每一株胡杨,都是我们的传承。”
“就算城破人亡,只要还有一人一马,武朝的旗帜就不会倒下!”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指着安西城头猎猎作响的“武”字军旗:“看到了吗?只要这面旗帜还在,就告诉天下人,安西,永远是武朝的疆土!”
看着穆护禄依旧紧皱的眉头,高蔚生又笑了。
突然想起不久前李北玄和他说的那句话。
“呵呵……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你杀了我吧。”
言罢,高蔚生安详的闭上眼睛。
而穆护禄歪着头,盯着高蔚生满是从容,丝毫没有惧怕的脸庞。
良久,终于抽出弯刀。
“好走。”
穆护禄用不熟练的官话说道。
弯刀出鞘的寒光,映在高蔚生脸上。
然而,就在穆护禄手腕发力的刹那,破空之声骤响。
“铮!”
一支雕翎箭,精准的钉入他持刀的手腕。
穆护禄痛呼一声,弯刀坠地,在沙地上砸出闷响。
“直娘贼,给我死!”
随后,一道有些耳熟的怒吼,撕破战场的死寂。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声响。
“敌袭!”
穆护禄惊呼一声。
而高蔚生猛地睁开眼睛。
赫然发现,此时正有千余骑兵,如黑色洪流自东边席卷而来。
为首之人挥舞着长长地弯刀,正是那个曾在西域大漠纵横劫掠的匪首。
——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