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葬之后还要待客。
虽然有很多地方的风俗,是吊唁待客在前,丧葬在后,但是考虑到尤家多少有些影响力,很多世交、很多关系,很多亲戚从四面八方而来,要陆陆续续赶到,而天到了夏天,你要尽快火化,火化完最好也要尽快下葬,古人有言,叫入土为安,下葬之后,你不是政府部门,没有那么强大的组织能力,能某一天统一开追悼会,只能一边接待吊唁亲友,一边等着头七回魂。
一般头七过去,灵堂就可以撤了,丧礼彻底结束。
这些?
因为尤雅已经分开单过,跟尤青山、李玉仙等人不对付,没必要作为孙女,长时间留在灵堂,穿着孝服披风,冒着生命危险答谢客人,所以丧礼结束,二人计划好的,就要离开了。
眼看丧葬到了尾声,直系亲属都要相互搀扶起来,被人拽走,可以离开哭泣场,亲友这才纷纷从陵园土丘上下来。
尤雅牵上沈在心的手,一马当先就走。
到了下面,想来想去,她分别给表大爷几人打电话说一声,这一方面是让亲友谅解,一方面也是先占据逃跑有利位置,然后等着尤天远的反应。
因为陵园这边本身就有停车场,作为不年不节不清明的时候,停车场足够大,停车没问题,多数亲属都是去的停车场,只有二人落单,一看样子,一看方向,她俩就是想走一百多米,斜插到小公园那边,穿过小公园,到那边的停车场……
按说他们是坐车来的,他们的司机中途有事儿了?现在已经不在停车场,在公园那头的空地等着?
盯梢的黄毛不免着急,赶紧给尤天远打电话,问问能不能通知人行动。
尤天远本来扶着自己妈妈往回走,身上电话一响,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丢了他妈就跑。
谁知道哭丧也是个累活?他妈也不算年轻了,哭得头晕眼花,他一丢人就跑,差点趴地上。
他扭头看一眼,心里想的是,妈,你别装了,你怎么那么会演呢,你跟我奶,你俩有啥感情,你哭得走不好路。
李玉仙确实是累。
你让五十多的人趴冰凉的雨地上,声嘶力竭哭上个把小时试试,不腿麻也缺氧。
她看着不孝子跑远,找个树靠一靠,扭头尤青山也是一瘸一拐,尤玉几个扶着都走不动路,就喊了一声。
尤青山状况更差。
那是他亲娘,是真的哀从心来,加上有基础病,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
这点并不夸张,在很多人家都反复上演,八十多岁的妈妈去了,五六十岁的儿子因为丧礼的折腾和心情的郁结,从此一病不起,甚至没多久也去了。
孝子、孝儿媳是不是演的都不容易。
尤青山连呼吸带喘问她:“天远干什么去了?他去干什么呀?”
李玉仙回身来照顾他,还给他擦了把汗,给他说:“兴许是上厕所,你管他管那么严干什么?”
尤青山看了尤玉一眼,不自觉地说:“尤雅今天走,他该不是追去报复吧?”
李玉仙愣了一下。
她也用余光扫了一下尤玉,发现没多大反应,小声说:“应该不会吧,尤雅真吃了亏找回来,那么多亲友都没走,不好收场的,孩子没那么幼稚,起码得顾一点大面。”
其实关键点她还没说透。
你正房还没离婚,正房大女儿被小三的孩子带人追打,这三观能毁一地,这得多蠢才能干得出来?
你要是乡下人,没文化,碰到家里啥狗屁不懂的混蛋,可能说干就干了,但尤家这样的大商人要是这么干了,那些世交和场面上的关系人物在,看尤家这样乱来,很多人可能会预判尤家的衰亡,从而离得远远的。
其实这跟秦绍虞最终因为尤雅被公开抓奸,因为所谓的家门声誉,对她彻底放弃性质一样。
现实上讲,你秦家自诩书香门第,现在你们家为了贪图尤雅带来的利益,哪怕她是个烂货都不嫌弃,千方百计弄进门,是不是你们秦家不行了呀?指望尤雅那点钱救命呀。
这是现实版。
还不是更广义的,更广义的就是大家吃瓜,判断完是是非非,断定这一家令人恶心,从此直接看扁掉,议论纷纷却又敬而远之。
所以尤青山和李玉仙再混蛋,都是老辣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甚至尤青山强忍着,连尤雅一句不好都没说,但尤天远不同,就是尤雅说的那样,不怕恶棍,你就怕恶棍新手。
恶棍不敢的他敢。
就在他们说话这时候,尤雅跟沈在心等在路边,看着陵园出来的下坡路下,老柳树旁站着的十几个人……
拉开四五十米的距离呢。
如果他们追,俩人就跑,让他们先累一会儿,然后过了公园,在空地伏击。
这时候他们体能肯定不行了。
尤雅为了表演,还当场身子一软,靠在了沈在心身上。
沈在心还是觉得太近,怕跑不过,还想再拉开点距离。
尤雅就警告他说:“好了。好了。人家跑100米,你50米都跑不完吗?我们到那边之后,我们进车里了,他们还要再打一架,我一个女的都有把握,你怕什么呢……”
沈在心说:“万一他们有体育健将呢,100米九秒九就上来了,我俩跑不掉,听我的,你就这样软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慢慢地,哎,对,慢慢滴,往前走,再走二三十米,进了公园还有一段距离呢,我又不熟路,你女的大屁股,一跑起来光见扭跑不快。”
尤雅忍不住又上手了,拧了两把,才消除对大屁股的耿耿于怀。
生完孩子,我都是不要命锻炼,身材早好了,体重都下来了,赘肉都没有一块,就这,还一天到晚嫌我屁股大。
她冷笑说:“我有八块腹肌,你有吗?”
沈在心说:“我肯定也有,被脂肪薄薄包了一层而已,你手机拿起来,看着后面行不行?免得他们跟上来我们不知道,斗什么气呀,屁股大不是贬义词好吧,敏感什么呀你。”
尤雅举起手机,跟自拍一样举起来看看,后面没人跟来,她又不舒服起来:“你看我回尤家,落单要走,都没有一个亲友说送送,你第一眼就看上的表大爷也就那么回事儿。”
你听这话?
但她马上又更正:“其实我只是失落,难过完,又失落,回想之前,为尤家百货走出危机……”
沈在心听不下去了:“那是因为你有股份在,否则的话,你处不处理谁知道?”
本来想走20来米,走了10多米,尤天远就从陵园上冲下来了。
他头发都被奔跑中的风刮成背头,一下来就问:“为什么不追呀,都是傻逼吗?马上人都跑掉了。”
一群流氓看看他。
你是尤家的人,我们呢?
你们亲友还都源源不绝没走完呢,我们上去打你们尤家的人,你觉得我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你们尤家有钱有势?
除非你带着我们追呀。
尤天远立刻带着他们,一马当先追了过去。
沈在心还假装东西掉了,弯腰捡东西,才发现他们追来的,当场起来,拉尤雅一个趔趄就跑,她该跑不跑,还加戏,演出来一个趔趄……
沈在心真是服气。
前面三四十米,因为有准备,并没有跑多快,沈在心作为医生,懂运动的规则,一边跑还一边提醒:“一开始别跑太快,保持呼吸,不要一下快一下慢……”
尤雅气急败坏道:“你这样不像呀,逃命跟锻炼身体一样吗?”
是不一样。
你看后面追的年轻人?
大多数人因为身体好,两条腿抡得跟自行车轱辘一样。
彤云,细雨,杨柳、惊蛰风,一群飞奔中的流氓英雄。
沈在心最终拉着尤雅进了公园,身后追得近的,有没有20米的距离。
看吧?就知道有身体素质好的,弄不好练过。
尤雅还说,他们被酒色掏空。
再掏空,帮派中也有浩南哥那样的双花红棍呀。
进公园还是出意外了,公园不是从正路进去的,是那种散布的石板,一步一石板,周围都是湿滑的园地,一不小心就踩泥巴上,湿滑还黏脚。
沈在心为了让尤雅上石板跑,自己跑园地上了,当场滑倒,跪地摸一手泥爬起来。
再换到石板上,因为脚上有泥,也是一跑一丝滑。
前头尤雅扭头看一眼,他落后了。
这傻逼牵着自己,为了让自己跑石板,自己跑泥巴路了……
沈在心手里还有一把伞,宾馆里借前台的黑雨伞,眼看追兵已近,一回身,假装猛捣,那人就跳进园地里了,马上,他也一样,都是打个滚才站起来。
沈在心想了一下,如果自己这样跑,风险太大了,万一前头尤雅那大傻子也出问题,没跑掉呢。
他突然站着不动,抡大黑伞划个半圆,按照姜惟教自己的,做了个内家拳的起手式,似模似样,不迫而且从容……
前头也就俩仨人跑得快,一人在泥地里翻滚,又一人站在七八米外竟愣了。
一不小心,碰到练家子了?
武林高手?
沈在心还笑一笑,扭过头,以正常人的脚步,捡石板路走。
走几步一回头,人又跟上来了,他再一扭头,扎个李小龙的架势,手中黑伞下放。
追最前面的俩人又被他吓住了。
沈在心是拿出浑身解锁,按照小区里遇小狗的套路,威胁,吓退,自己退走,威胁,吓退,自己退走。
身后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但石板路不能同时走多人,有人迫不及待就上泥地上了。
小公园带坡路,如果不带坡,也许就不当公园建了,泥地湿滑无比。
一时之间,十几个人人仰马翻。
沈在心还听到他们大喊:“那男的练过!”
尤天远也追来了,他气得不行,喊着说:“练你妈呀。他是个医生,他练过什么呀……”
隔着稀拉拉的小树苗,他看到沈在心又一回身扎了个架子,标准三体站桩。
尤天远竟然也拿不准了。
他难道真练过?
出了石板路,尤雅在大路上接应,伸出一只手,看着他这种且战且退,黄飞鸿逼退追兵的模样,就是不上来,不拉自己的手,冲他吼:“沈在心你别装了,赶紧跑呀。”
对呀。
前面是公园大路了,过了公园就是停车场了,姚斌他们都在那边等着,我还用虚张声势吗?
跳上公园路,跟上尤雅他就跑了。
尤天远差点气死。
这什么年代了?
还相信功夫高手呢?
一人打十个那是自吹自擂的武打明星。
沈在心现在气力特别充足,因为刚刚伪装从容,身体得到了调整,再跑,他随便超过尤雅,不过是一心断后,才保持在尤雅身后的。
前头尤雅累得不行,一扭头,他就落后,一扭头他就落后,她还要等沈在心,就弯着腰,摁着她的两条腿喘息说:“你他妈的沈在心,你能不能别磨叽。”
墨迹不墨迹不重要了,姚斌和姜惟接在广场上,姚斌在公园边上眺望,姜惟举一把伞,站在沃尔沃车门旁边。
尤雅先跳出来,喘着气给姚斌说:“别管我,接一下你哥,正在后面,表演功夫大师呢,演得他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
还真是。
姚斌看一眼,还真是,沈在心从一株桃树下辗转过来,整个人绝无半点慌乱,就像那些大侠,那些大佬,面对追兵,胸有成竹,从容撤退一样。
就是一条膝盖跪了点泥,一手擒一把伞而已。
姚斌都看愣了。
我哥就是我哥,见过大世面,要不是滑一跤,这从容没谁了,你看我嫂子这一路飞奔,给吓成什么了?
到了姚斌身边,沈在心本来要走呢,却又停了,问姚斌:“有人在拍摄吧,记住啊,一定要他们先动手。”
追兵已经出现了,也就十来米的距离了,都累得不像样子。
姚斌连忙说:“放心吧。哥。早安排好了。”
沈在心一边跟他一起走,一边给他要烟,拿了他的烟,交给他自己拿着的伞,也不管追兵已经在身后了,还点了一支自己抽上,然后手持烟盒,仍是不紧不慢走着。
前方停着大巴车,小轿车,只是不得命令,人没下来而已,我还怕什么呀?
姚斌反而有点着急。
人都追上来了,上来就打,咱们的人都还没下车呢,我挨两下不要紧,皮糙肉厚,我哥是大老板呀。
他连忙说:“哥。哥你先上车。”
上什么车?
上车怎么让人看到我们的步步谦让,敌人的步步紧逼呢?
眼看走到离小车不远了,沈在心不走了,远处尤雅和姜惟一个人站一个车门,姜惟忍不住说:”老公怎么不走了,走哇。“
尤雅没好气地说:”装逼装上瘾了,他肯定是想等尤天远和他的人上来,扎着架子跟他们好商好量。”
果然是这样。
先上来三四个人,沈在心等着呢,点开手机,开始录音,招呼说:“哥们,你们追我干什么啊?咱都不认识?一口气追到这儿,咱们之间有仇吗,有啥得罪的地方,我给你们赔礼道歉好吗,兄弟是外地来的,不懂你们当地的规矩,你们见谅,何必呢,是不是?现在这个社会是法治社会。”
流氓们都被他的从容震慑了,一边等后面的人,一边喘口气,有人为了避免泄了气,挑衅说:“看不惯行吗?你麻痹,你都不是我们当地人,你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你找打是不是?”
沈在心说:“我前妻不是你们当地人吗?她家里老人故去,让我陪她一起回来,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你们要什么呀?你们有什么想法你们说,你们有什么诉求你们提,要是要钱,出门三里是外乡人,我懂,我愿意给……你们总不能看我不顺眼,就上来十几个人打我吧?”
李天远已经喘着气追到了。
他大声说:“跟他废话什么,给我打呀,他是装的,他哪来的练过,都他妈的傻了吗?”
沈在心还在递烟,要有话好好说,上来个流氓,一巴掌给他打掉,然后一挺身,踹上来一脚。
沈在心在姚斌的掩护下开始败退。
李天远吆喝:“别让他跑了,说好的,打断他一条腿,都给我上呀。”
十几个流氓都已经上来,生怕沈在心跑了,追向他的小轿车,尤雅招呼姜惟一声,坐进去了,关上车门,看姜惟担心,怒吼说:“你个大肚子的,你想干什么,给我卧进来,他故意的,你看不到吗?”
姜惟也进来了,关上车门,但二人都很担心,以各种姿势往外瞧。
沈在心和姚斌被逼得靠着小轿车,负隅顽抗,因为姚斌手里一把黑伞虎虎生威,他们还没攻破二人防线。
李天远上来,还绕一圈,敲敲车窗,等尤雅下了点窗户,他还得意忘形,嚣张地说:“姐。没事儿,你别怕,我打他啊,我是替你收拾他啊?”
尤雅厉声说:“我的事让你管吗?他是你姐夫!”
都是在演呀。
他什么时候认过这个姐姐,她又什么时候认过这个弟弟?
李天远拍着手,一脸凶神恶煞:“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断条腿,今晚星海洋包场。”
三辆小车早已动了。
大家谁也没在意。
同在一个停车场,有人遇到事儿要跑,怕沾身上血,多正常呀。
李天远还扭头看一眼。
众人七手八脚打人,姚斌渐渐护不住,转眼间就挨不少。
李天远还要怒吼加油加劲,就听得砰一声,自己脑袋被什么砸响,像是被汽车撞了一样,扭头看去,身边站着人,谢春光手拿大扳手,给他开瓢了。
这是老流氓,被抓过,他懂这个正当防卫,你要以制止不法侵害为目的,他威胁说:“快让人停手,快停手……”
李天远一摸一脑门子血,头晕晕的,问题是,此时我们人多,他啊一声,就上来踹谢春光。
谢春光又砰一下砸他腿上,不知道砸在什么骨头上,李天远惨叫一声就滚地上了……
然后一群黑衣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因为都在打架,没在意,直到他们蜂拥而上,是一边打着人,一边喊着:“都给我住手,住手,我们已经报警了,赶紧住手。”
什么住手不住手。
几个人摁一个,几个人摁一个,到处抓过来就打,打不反抗吗?反抗就再打,打到住手。
再然后,有人发现不对,想从来路逃走,抬头发现,那边停着三辆小轿车,正好把路堵结实,站着十来个不曾动手的黑衣人等着呢。
小马和老赵都急着献殷勤,冲上来解救完老板,左一个右一个,问他:“老板你没事儿吧?要不我们现在去医院看看?”
沈在心说:“就地找个律所,让律师处理,我们回余市再看病,到时候李总多严重,我就多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