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午间,晴空高照,颍川城南,十里亭前。
王苍遥指远处立于陂上,看着破败异常的高台,冲着身旁那人问道:“文若,这就是你说的夏王启昔日大宴诸侯之地?”
端坐于轺车上的荀彧抚须一笑:“正是此地!”
“昔日,夏王禹薨逝,东夷首领伯益与夏王禹同姓的姒姓有扈氏叛乱,夏王禹之子,启将此乱平定,于阳城城西十里处筑高台,用以大宴诸侯!”
“是以为钧台!”
“后夏王桀囚武汤于此地,是以,钧台亦称夏台!”
“此台虽大为残破,但曾被夏王启、武汤两位贤王驻足过,彧邀郡中群贤来此,也不算辱没了他们。”
对于这些,王苍没有听过,煞有其事的边听边点着头。
接着,荀彧话锋一转,目带感激的看向王苍,说道:“不过,此次钧台怀古,还多亏了君侯的鼎力相助。不然,单凭彧一人之力,怕是难以促成。”
王苍随意的摆了摆手,回道:“若非文若,诸位贤才亦不会来到此处。”
“吾近来还听阳翟里巷中的孩童在传唱一首童谣,说什么:颍阴荀君过,十里送衣香。”
“那台上聚集的诸多贤才,不正是被文若你的‘香气’吸引而来的蝶虫吗?”
荀彧这会儿的年纪虽不大,且有些少年特有的冲动,但思考问题还是很清楚,没有被王苍的话给拐进去。
童谣?
童谣能有此等韵味?
这一首五言虽只有两句,可明显出自于大家之手,哪是里巷中只会骑竹马、玩鸠车的稚儿能作出来的!
况且这些稚儿都未曾读过小学,连最基础的小篆都不怎么认得。这童谣哪里是出自孩童之口,分明是王苍为了恭维自己,特意编排出来的。
想到此处,荀彧故作不知,口中自谦道:“君侯谬赞,彧不过一少年,虽好些熏香,可郡中诸君才学不弱于彧,稍后我一一将诸君引荐给君侯。”
这话一说,本来还算热闹的车队,忽然就静了下来!
王苍还没说话,就听见一声冷哼从其身后响起,一道大喇叭似的声音传入荀彧耳中,让其觉得尴尬异常。
“哼!”
“说什么辛氏、郭氏是城中大族,我家主公贵为君侯,尚且携礼登门,可换来的是什么?”
“横眉竖目,冷眼相对!”
“彼辈酸儒,竟如此目中无人,着实可恨!”
“要俺说,要不是主公拦着,俺早就一刀一个...”
“典韦!”
王苍瞧见荀彧越来越窘迫表情,将还在絮叨的典韦喝止,脸上含笑,口中宽慰荀彧道。
“文若勿怪,典韦这脾气就是这样。”说罢,王苍瞪了典韦一眼,让后者脖子一缩,直接闭口不言。
荀彧也知道,自己昨日好心办了坏事,对于王苍的安慰,他愈发觉得亏欠了王苍,心中暗自想到。
郡中贤才不少,阴公虽征辟了一部分,可还有一些民声不显,未被举为郡吏。如今君侯麾下,猛士不少,可唯独缺了文吏,正好趁着这次踏青,助其一臂之力。
想到此处,荀彧一扫愁容,开始细细思索起郡中贤才的品德,想着哪家士子最适合当下的王苍。
其实,这事说起来,还是老一套,都是那曹节惹的祸!
颍阴荀氏能得知王苍的列侯怎么来的,那阳翟作为郡治,亦早早传开。
得益于党锢的原因,颍川士族极恨宦党!如今王苍作为“宦党”一员,去到辛氏、郭氏拜访,自然不会有好脸色给到他。虽然他是携礼拜访,可除开基本的礼仪,可谓是受尽了冷眼!
好在王苍略有些城府,加上知道辛氏和郭氏的未来名声,对他们的冷眼和脸色,稍稍能做到无视。
可他能无视,身边的义从却不能无视!
俗话说,主辱臣死!
典韦本就是个朋友被辱,驱车百里,闹市杀人的狠人。如今认王苍为主,正愁无甚功绩来立足,被辛氏、郭氏这么一膈应,心中顿时狂喜!
这不是瞌睡送枕头吗?
可还没提刀去杀人,就在门口被王苍给拦了下来。虽心中愤懑,可王苍的话,他听!
只是未能立得些许功绩出来,心中还有些小别扭,故而有了刚才那一幕。
钧台所在的钧台陂离那十里亭舍不远,众人这么一闹腾,时间反倒过得快,这会儿,已经到了陂底。从车马上下来,众人一边打量着周边的景象,一边缓步往陂上走去。
随着逐渐登高,钧台和颍水也逐渐浮现于众人的眼前。
钧台残破,但残垣还在,其是个坐北朝南的样式,整体扁长,加之在陂上,可以近观麦田,远眺颍水,正是个适合怀古的好去处。
高台上,那处夏王启用来大宴诸侯的平地,昨日已被王苍派义从提前清理过了,相对来说还算干净整洁。
今日晨间,又用从阳翟收购而来的素麻布将地面铺了一层,再摆上屏风、案几、香炉等一应室内布置。虽是花了点小钱,可效果还算不错。
此时,两侧的案几后坐得满满当当,诸多头戴进贤冠,身着儒服,腰间佩玉,脚踏丝履的青年士人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纷纷侧目,带些些许好奇的看着王苍等人。
当然,对于王苍,他们只是瞥了两眼就将他略过,然后转到了荀彧与荀攸二人身上。
特别是荀彧,作为此次钧台怀古的发起者,其又被阴修征辟为主簿,在郡中地位属实不低。
加之荀彧和荀攸作为颍阴荀氏子,与这些郡中才俊自小便认得,且大多相熟,没走几步,就有人出声道。
“可是王佐之才与那位总角辨奸的荀家子来了?”
这道声音洪亮异常,场上本来有些杂乱,可随着这人发声,陡然一静!
王苍看到周边人的反应,知晓这人定是颍川士人领袖,不由得好奇的往这人所在的地方看去。
只见这位发声者坐于左边上首,除开王苍所在的主位和给荀彧这位组织者所留的右边上首的位子之外,便属这处位置的地位最高!
宴席的坐次也是一门学问,地位不高者,他的坐次定然不高,如刘邦那般“贺钱万”而居于堂上的情况,终究是少数,而且这种情况属于是乱了礼数,容易招致非议。
而这人说完刚才那番话后,也从案几后站了起来。看着身量不低,大概有个七尺余,身形亦颇为健壮,看着不类士人,反倒和王苍一般,像个武人。只是年纪不小,大概三旬上下。
再往脸上一瞧,方面大额,眼神明亮,鼻肉硕大,须髯浓密。
嘿!好一副大富大贵之相!
可此人面相虽贵,但年纪偏大。在王苍的记忆中,颍川这时应该没有这号人物吧?
按理说,颍川士人的黄金期应该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了,所以他们年纪普遍不大,可这位三旬上下的中年士人又是谁呢?
王苍绞尽脑汁,亦不得而知,索性看荀彧与荀攸如何分说了吧。
荀彧与荀攸也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荀攸默不做声,荀彧则是脸上展开笑容,冲着这人作揖道。
“元常兄,莫要取笑,我适才在城中去拜访了一位相熟的长者,从其那里借来了一队侍女与歌舞。”
“赖得云中侯出资,将此地布置一番,如今贤才已至,美酒在席,虽有好景,怎可无美人相伴邪?”
听到这话,那位元常兄愣了愣,但很快,就扭头看向席间的诸位青年士人笑道:“我就说文若召我等前来,为何迟迟未至,定然是有其道理。你等不信,看吧。”
接着,这人又看向王苍,略微打量了一番,眼神在后者的腰间略微停留了一阵,而后冲着王苍喊道。
“阁下便是云中侯罢,在下长社钟繇,见过君侯。”话落,钟繇走出案几后,对着王苍一揖到底。
另一边,王苍闻言一愣,心道:钟繇?难怪,也得是他,不然也镇不住颍川郡这诸多贤才。只是没想到,还没到黄巾之乱,这位曹魏名臣的年纪就已经这么大了?
可心中所想不足为外人道也,王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脚下往前快走几步,将钟繇扶起,说道:“吾虽初见钟君,可似乎如同多年老友般,与钟君一见如故啊。”
见王苍没有拿捏作态,态度也十分客气,与他想象中的形象大为不同,钟繇心中暗自点头,对他的评价也更上一层楼,故而笑道。
“君侯少年英雄,相貌不凡,待人接物,也是平易近人,不以繇位卑,繇亦与君侯一见如故。”
“只是...”
说到这里,钟繇脸上变幻神色,正色道:“繇这一拜,乃是为了边地百姓而拜,非是因君侯之尊而拜。”
“君侯年纪轻轻,便被今上封为列侯,又被拜为羽林郎随侍左右,这是天大的恩宠!”
“有些话,繇虽不该说,可今日君侯又是出资设宴,又有偌大的功绩在身,日后定然是位能安边定乱,扶困救危,挽大厦于将倾的将才。繇斗胆提醒君侯一句,日后在宫中,切勿久处于鲍鱼之肆!”
说罢,钟繇看也不看王苍,自顾的去寻荀彧、荀攸二人说话,留下王苍在原地苦笑不已。
钟繇说的那些话,王苍如何不知。这是在提醒王苍,日后进到宫中,不要与那些宦官同流合污!
哎,一方面是当世的风评,一方面是封侯的好处,王苍也想全都要。只是自己在几个月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而已,哪里有资格、有能力全都要,能取其一都算不错了。
好在荀彧感激王苍,拉着钟繇的手来到王苍身前,口中带着些许歉意,说道:“元常兄性子刚强,说话可能不留情面,君侯勿怪。”
“无妨,钟君好意提醒,吾已然心领,又怎会生气。”
荀彧仔细的看着王苍的神色,发现其不似作伪,便指着那些站了起来的青年士人道。
“君侯,这些都是我颍川新一代的青年才俊,彧来为你一一介绍。”
话落,荀彧指着两位“熟人,”当先说道:“这二位,君侯定然认得,阳翟辛氏的辛评与辛毗兄弟。”
对于这二人,王苍怎么会不认得,昨日与荀彧一同先去的便是辛氏家中,还见到了这兄弟二人。辛氏兄弟虽然瞧不起王苍这种武人,但碍于介绍的情面大,推脱不得,只好将王苍迎入家中,简单招待了一番。
此刻,由于荀彧在场,辛评与辛毗简单的作了一揖,口称“君侯。”然后往后面退了两步。
对于他们的淡漠,王苍没有说什么,亦作揖回礼。只是刚行完礼,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
好奇望去,发现乃是昨日去过的阳翟郭氏家中的那位郭氏嫡子,郭图!只见他的座次被安排在了钟繇下首,位列左边第二席。
对于这个座次分配,郭图十分不满!
以自己上计吏的身份,在这些郡府吏员和白身的才俊中,怎么说也得排到第一才是,可等到自己来到钧台,发现自己只配添坐于钟繇之侧,这让他如何能忍?
加之王苍与荀彧许久未来,更让他满肚怒气无处施展。虽事出有因,可郭图昨日就未待见王苍,何况是今日这种情况呢?
眼中瞧得辛氏兄弟这副样子,郭图口中冷哼一声,以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王苍笑了笑,没有在意。可如同前面一般,他不在意,有的是人在意!
义从之中,王苍只带了几个亲近些的过来,诸如典韦、高宝、陈宽、刘破奴等人。剩下的,则是散在屏风之外和钧台陂周边,充作警戒。
典韦得到了王苍的警告,虽有怒火,但听招呼,没有出声。但跟在王苍的高宝就不能忍受了。
昨日去郭氏时,王苍亦带着他一同前去。王苍受辱之事,他也是亲眼目睹,如今这鸟人敢这般看轻自家主公,典韦不出头,他也要出头了。
只见高宝仗着熊虎一般的身材挤开人群,来到了郭图的身边,单手将这鸟人提起,而后揪着郭图的衣襟,直接带到屏风之外,一把将其丢了出去!
“好!”
“元隆,做得漂亮!”
“昨日这鸟人便处处看不起人,今日还是这般,若非主公相邀,俺连放都不放他上来。”
屏风之外,一应义从连声叫好。对于郭图与郭氏待客之事,他们亦有耳闻,如今瞧得郭图在陂上翻滚下去,一种快意从心底而生。
而在场的郡中士人则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远处,一道愤恨的声音远远传来:“王苍,你这兵子,竟敢这般欺我?”
“你不过是食邑百户的小小亭侯,也敢这般托大?”
“我郭氏一门三侯,你如何比得?”
“今日之辱,我郭图记下了!”
“日后定然相报!”
“哎,别射...哪个竖子拿...弓箭来射...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