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诗云:“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讲的便是贯穿东西的那万倾长江了。
霸王项羽的故乡在此,公瑾羽扇纶巾,赤壁谈笑破曹操百万大军也在此地。它不像黄河一般九曲回肠,豪情万丈,却带着南方独有的浪漫与风流,缓缓朝东而去。
乌江便是黔地最大的一条注入万倾长江的支流,今年尚未入汛,长江便发了大水,连着乌江一起遭了殃,沿途尽是一片破落,流民四起。
此时雨势颇大,颜仲昌与李缓一行四人撑着油伞站在乌江边上,望着逼近岸线的浑水一言不发。
“这便是霸王项羽自刎的地方么?看起来确实有英雄落寞的悲壮之感。”何束抱着剑,不住发出感慨。
颜仲昌斜着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骂道:“平日里让你多读些书你不听,却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李缓在旁听得好笑,悄声在何束耳边解释:“何束大哥,项羽战败的乌江在徽州,不是这一条乌江。”
“啊?”何束有些不好意思,神色间有些尴尬。
颜仲昌不再理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江面,叹息一声问道:“看这模样,下一轮洪峰怕是也快到了,渐之啊,若是你主政此地,该当如何?”
颜仲昌转过头来,望着李缓,有意考究一下他。
李缓思索了片刻,正要答话,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
“下官不知颜太师到此,有失远迎,还望太师恕罪。”
四人抬眼望过去,只见一红袍官帽的老者朝自己这边一边招手一边小跑着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衙役给他打着伞,神色间颇为焦急。
跑到跟前,那人擦了擦头上的汗,作揖给颜仲昌行礼:“下官思南郡守孙明忠,参见颜太师。”
颜仲昌挥了挥手,笑道:“免了,孙郡守消息灵通,老夫今日才到思南,你就已经知道了,何罪之有啊?”
孙明忠陪着笑:“颜太师亲临思南,想必是为了洪灾而来,此处危险,还请太师移步府上,容下官细细禀报。”
颜仲昌此行本欲自行看看灾情民损,此时已被当地主政知晓,于是也便作罢,伸手道:“那便请孙郡守带路。”
孙明忠得了令,便在前方领着路,带着一行人回到了郡守宅邸中。
雨势不减,雨水将房顶砸得噼啪作响。
颜仲昌坐在当中主位,捧着茶碗细细喝了几口,李缓与何束何缚三人也被安排坐在了堂中。
孙明忠坐在颜仲昌下首,命人拿过来一大堆厚厚的名册。
“颜太师,这便是此次受灾名册,大人请过目。”孙明忠将那一堆放到了颜仲昌身前的案桌上。
颜仲昌拿起一本,翻开看了起来。不一会颜仲昌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灾情如此严重了?这个小河村灾民六十多户,总计三百余人?据我所知,现下许多村子总计也不过三四百人吧?”颜仲昌指着册上一处,朝孙明忠问道。
孙明忠苦着脸,点头道:“回太师,此次洪灾来得突然,许多村子几乎都是全村受灾,死的死,逃的逃,本郡所辖范围内,靠北的村子离江太近,几乎全部受灾,灾民全往南边逃了,如今南边也是流民为患,自接不暇。”
李缓听到此处,开口道:“灾情如此严重,那为何我们一路所来,未见到附近州城开仓赈灾呢?”
孙明忠看了看李缓,对这个白面读书人心下疑惑,开口问道:“这位是……?”
颜仲昌接过话头:“这是我的幕僚,李缓李渐之,孙郡守但说无妨。”
那孙明忠也是个人精,虽说颜仲昌只是简单挑明李缓的身份,可见其话里话外对这书生却颇为重视,便向李缓行了个礼,开口道:“这位李公子有所不知,不是我不下令开仓赈灾,而是……”
讲到此处,那孙明忠犹犹豫豫,好似十分为难。
“你莫要吞吞吐吐,如实说罢。”颜仲昌声音冷了几分。
孙明忠咬了咬牙,索性不管不顾:“颜太师,非是下官不开仓,而是仓中无粮啊!”
“荒唐!”颜仲昌一拍案桌,瞪着眼睛怒道。一旁的李缓与何束何缚也是听得直皱眉。
孙明忠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颤声回道:“颜太师请明察,此次灾情来的匆忙,第一波洪水过境之时,下官就已开仓,将仓中之粮全部已放出,却不料灾民太多,只是杯水车薪啊。”
“朝廷前些日子不是下拨了赈灾钱粮吗?”颜仲昌喝问道。
孙明忠哭丧着脸:“朝廷是拨了大笔赈灾款,还有不少粮食。可是那是从上头下来的,这些日子粮食价格上涨了不少,那上头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着从中捞点油水,灾粮尚且如此,何况银子呐?朝廷下拨百两,能到我们这里的不足三成,下官所说句句属实,请颜太师明察!”
这一番言辞十分大胆,听的李缓瞠目结舌,心想一个赈灾里头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颜仲昌听完皱眉沉思。上一位皇帝在位时,颜仲昌自己也曾被贬平原太守,任一方父母官,任期但凡涉及到银子的差事,都会被一些心怀不轨之人视为肥差,遭到多方阻挠,只怕那孙明忠所说八成就是实情。
颜仲昌叹了叹,问道:“那你接下来又待如何?”
“下一批赈灾粮这几日应该快到了,下官打算压上几日,再做开仓布粮。”孙明忠俯首道。
“压上几日?”李缓不解地问出了口。
颜仲昌却是心中一叹,不再说话,已然明白孙明忠作何打算了。
当前流民日益增多已是定局,而朝廷下拨的赈灾银粮被层层克扣也是定局,附近粮仓都已库空,调运也难解燃眉之急,僧多粥少,便只能将有限的粮食压上一压,待些老弱病残之躯饿死之后,方能解此死局。
此举过于违背天和,故而颜仲昌与孙明忠都不可明言,便只有李缓这等书中文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眼见颜仲昌与孙明忠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不可明说的默契,李缓连忙起身,朝着颜仲昌行了一礼,朗声开口:“颜大人,压粮之举会让流民饿殍千里,易子而食,断不可取啊。”
颜仲昌眼神复杂的望着李缓,开口道:“渐之,你可知道,若是不压粮,死的人怕是更多啊。”
李缓心中一震,心中已然明了,明白为何要压粮了。
“大人,为官者,当济民于水火,救之所能救,方能无愧于民,无愧于心,还请太师三思而后行。”李缓行了一礼,神色坚定,不退不避回望着颜仲昌。
其他几人听之大惊,颜仲昌为官几十载,虽是两袖清风,与人和善,但作为当世三朝元老,却极少被人如此顶撞。
颜仲昌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李缓见此,径直跪倒在地,朝颜仲昌俯首一拜,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学生李缓,斗胆求颜太师救救这黎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