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糊的醉梦里,建设心含酸痛,只是心酸今生不能娶千叶在身边。醉了,心思变得众心模糊而一心清晰:只有她是处处合心合意的人,除了她,他谁都不爱。不惑之年了,还有这样单纯如少年的想法,情的困惑,要困惑人到何时何年!
木千叶于结婚的第二天来过了,她穿着新婚的旗袍闯进建设的办公室,那时的千叶,是什么心态!建设不能想了,越想心越痛;不想,千叶眼眸盈泪、反手捉着门扉的惊慌神态就在眼前。
“哥,那不是逃婚是什么!”
那不是逃婚是什么!
千叶结婚那天,他并不是去市里开什么紧急会议,只是在三十里之隔的一个乡镇下乡。在她结婚的消息真正来临,他才体会到了自己结婚时千叶的心情。他没有力量去参加她的婚礼,他也没有力量为她送上一件有形的物品,只有托同学送上一份普普通通通、混在收礼人的手中再也认不出了的几张人民币。她结婚的当夜,他在三十里铺乡政府喝了点酒,哭了,体内的酸楚泪像旧棉絮湿了冷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只装作是醉了酒,只是以为酒使胃里难受。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天真,模模糊糊的只是把千叶当作了自己的妻,仿佛他们早就定了终生,他迟早总是要娶她的,她也总会一生一世、千年万年的等着他来娶她。他们从不曾相互许诺,但是就这样相违背,这内心的许诺骗得过世人,骗得过戒律,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醉了,想千叶,千叶的影子如影随形,千叶的一颦一笑,两人在图书馆里无声笔谈的情形,千叶的那些话语,沉静的姿态,脉脉的眼神;再想,却只是一些影子,连看也看不清楚了;仔细的想,他甚至没有千叶的一张照片,连同毕业留言册上的照片也是说过后再给,结果就再没有给,就这样永远的错过了。他们倾心的爱情没有给这尘世留下任何可以作证的东西,作证的只有校外的一条小煤屑路,只有路边的小河,还有清风,不大的图书馆,只有二年里的书信往来,只有清川师专三斋的宿舍里,他怀里的暖与柔。然而可恨,回想累累的两地情书,他们彼此没有谁在纸上明明白白写过:我爱你,我要娶你!
真是恨,这些情书诗笺都不会说话,并没有录下她们的身影,更没有记下他们流转的眼波和心思;那些眼波和心思,那些清谈与妙对还会为未来的爱情作证吗?千叶是清淡独立的女子,在没有结合之前,绝不会依从于任何人;或者千叶的精神、人格是独立的,一生不会依附于任何人,除非依附于她内心的爱。
相思是一场病,相思到深浓处,这病又非人力能排解。想起与千叶的道别, 在没有足够准备的情况下,建设是不敢回想的,一想,建设真成了心绞痛患者。
寒假过后,千叶返校,她一点也不能想象到在一个寒假里,那心神相通、妙语相对的爱情会真的变了模样。一个寒假,高丽娜以木千叶不屑的方式得到了建设,帮犹豫不决的建设做出了选择。建设已与高丽娜有了夫妻之实,不能不对千叶说他将要迎娶高丽娜的事实。
一进302室,只见地上水滴均匀,炉火暖烘烘的,她粉红色的毛衣,浅灰色的紧身羊毛裤,粉红色的脸,刚刚洗过的长发披散着,那温柔的眼眸,弥漫着青春的暖雾。见他进来,是一个浅而暖的微笑,在这样一个温暖夜晚,在这美人如暖玉的时候,建设却要说出一件冰冷的事。
他蔫蔫的,全无精神,一堆死尸似的瘫在沙发上。千叶放下一杯茶,笑容没有了,悄悄转过身去收拾写字台,一句话不说。
茶的热气渐渐在消散,千叶坐在沙发对面椅子上,仿佛一团粉红色的雾似的要化了去。她没有走近他,没有像往常那依偎他怀里。
建设不敢去看他,无法开口说话,建设本来打算的是一进门就说,生怕在千叶的柔情面前再说不出来。
可是怎么开口呢,说什么呢!
“你……有事?”还是千叶先开口,一双眼睛胆怯的望着他,极力在他脸上捕捉着他的语言。
“嗯。”他点头,泪水突然遮盖了一切。他双手捂住脸,不顾羞耻地哭了,泪水钻出指缝,声音夹在喉咙里。他意识到这痛哭的不应该,起身去洗脸。
重新坐回沙发,低着头,不敢看千叶的脸。
还是安静,静得压迫人的心脏。
那一张泪蒙蒙的脸,那泪湿、打着颤的声音:“你是来告别的!”
建设点点头,泪水再次坠落。
她睁大了眼睛,摇着头,全身瘫软地椅子上,脸色全白。
“我没有想到,不,我决不相信。”她不是哭,只是眼泪哗哗的流,只是轻轻的在自语。
“千叶,我对不起你!”他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不要离开我,离开了你,我在这异乡有什么意思,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她突然扑过来,伏在他怀里,泪落如雨。 两人抱着伤心哭泣,就像是谁在逼他们分开似的,仿佛这并不是他的选择。
千叶不说话,就是哭,就像她是不会说话的孩子,遇有危难只是哭,只是泪水不尽的流。建设叫着千叶,百般抚慰,为她拭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在他怀里哭了好久,好像她要死了,哭声渐渐低弱。说“南建设,你走吧,我头晕,我要休息了;你走吧,我没事。”她叫他南建设了。
扶她躺在床上,发丝和着泪缠绕在脸上,她半躺着,气息幽微。建设拉着她的手,轻软无力,只是心欲碎,只是担心千叶会有不测。
“你走时把门带好,我累极了。以后不要来了。祝福你。你是自由的,你有选择的权利,我懂。”说着又哭,气不能出,汗也凉,嘴唇全干,建设心里只觉是:长相思,催心肝。
她闭着眼睛,一句话没有,像睡着了。
建设不敢走,立在床前,千叶好像真的睡着了,蜷缩着,身体疼痛似的蜷缩着,睡着了。北山的冬夜静悄悄,炉火奄奄一息。建设环视这屋内,半年多里他几乎是天天来的屋子,泪水又来了。
轻手轻脚的站在屋当中,就这样悄悄走掉么,走时带好门。
建设正欲举步,忽听得一声哭:“爸爸,爸爸,他走了,爸爸呀,他不要我了。妈妈,我不要他走!”
建设愣住了,返身叫叫醒她。看见是他,千叶痴痴呆呆的望着他,仿佛在回想什么。建设心里害怕了:“千叶,千叶,木千叶,我是建设。”
“建设,是你!原来是你啊!建设,我想写诗,给我拿纸来,快!去拿。”她害羞似的笑了。
建设拿了纸笔,千叶俯身歪歪斜斜的在纸上写道:
一语休书惊肺腑,
天庭动摇人间远。
她似笑似哭,哼哼似唱,在纸上狂乱的划,泪将稿纸滴湿了,伏身低哭,伤心欲碎,又划道:
红烛摇曳灯将尽,
心真犹自执情痴。
写完了,支起肘,将诗稿扯碎了,又哭倒。那没有声音的哭,让建设的心要碎了。
她却笑了,似笑非笑,道:“建设,我想唱,我想唱歌。”
“你唱吧,我听着你。”
她断断续续唱道:一语-休书-惊-肺腑,天-庭动摇-人间远---
唱着,渐渐的睡去了,还握着他的手,拉在枕边,喃喃的说:“心爱的,我心爱的。”
她闭上眼睡去了。一刻又叫:“爸爸,我望不见他了,爸爸,他那样好!他哪儿都好!爸爸呀,我的心都碎了。快救我的心!”
建设急叫:“千叶,千叶,你不要这样,我不离开你了,我不会离开你!”
建设的话没经过心的同意已经出去了。千叶扑进他怀里,哭道:“爸爸,我离不开他。爸爸,我好难过,我心里难受。”她手抚着心口。
“我知道,我都知道!”建设扶着她躺平,盖好被子。
南建设突然觉得害怕,悲凉。再不能刺激千叶了,得让她休息,千叶要是这样醒不过来怎么办。他握着她的手,掐着脉搏,抚摸着她的头发,让她入眠,一只手的温度,也许是那个在太空里飘游的灵魂的手杖,但愿她的灵魂终将驶回地面来。
南建设不敢松开手,千叶的离魂若真要走,只怕这一松手,千叶的离魂就真的再不回来。
如此深爱他的女人,用全幅灵魂爱着他的女人,他真的要抛弃吗!
千叶渐渐的呼吸平稳,冰凉、枯瘦的手渐渐有了温度,脸上也有了血色。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建设关好门,关了灯,搬了个小凳坐在床前,握着千叶的手,他要守到凌晨三点一刻。让千叶平安的走过三点一刻,走过今夜。
千叶醒来会不会意识模糊,是他要亲手毁掉千叶么!建设突然不再担心了,如果千叶有什么不好,他就娶千叶为妻,省长的女儿他也不要了。
炉火熄了,远处工地上的灯火也暗了,房间里无限止的黑,黑暗中是千叶温暖轻软的手,建设一动不敢动,怕惊扰了她,如果不是手心里卧着一只温暖的手,建设很怀疑这床上是不是躺着一个人,那轻微的呼吸,轻到好像并不存在,人在床上一味地轻下去,好像要不见了。只有偶尔一声呢喃,在叫“爸爸。”又在叫“建设。”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迷糊打了一个盹,只见窗外透进一片微明,手臂上的千叶睡得呼吸正匀,他轻轻抽出手臂,千叶人未醒,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那样油然,像在睡梦里,她也看得见他的手在哪里。他轻轻抽出他的手,将棉被的一角放在她手里。千叶模糊地呻吟了一声,犹未醒,鼻吸还很均匀。睡眠真是个好东西,使得痛苦的灵魂得以拯救,破碎的心灵渐渐得以修复。
建设站着,倾听房内的动静,依旧是轻微的鼻息,这如此温软的女人,连同她的睡容也是这样的安静柔美。
晨曦到了,一直到晨曦照进了天窗,千叶才动了动。建设又牵她的手:“你醒了,好点儿吗?”
她望着他,大惑不解的目光。
他柔情的为她理发丝。她突然推开了他的手,怔了半天,道:“谢谢你!”是那含怨含羞的眼光。
她清醒了!
建设将火生好,又出门去提热水、去饭堂买了早餐。这些他以前绝不好意思去做的事,这一刻全无一点迟疑地去做了。
房子里又是温热的了,建设倒好了洗脸水,要她洗脸。
她洗了脸,清洁整齐的模样,见他看她,朝他妩媚地一笑,突然意识到这笑的不再合适,于是低头不语。
建设心里一下轻松了, 这低首迟疑的神态,这悠悠缓缓的语调又是熟悉的那个千叶,又是那个神经纤细、丰富、精制的千叶;建设不能毁了千叶,不能毁了在他心目中完美的女子,这罪过太大了。
“千叶,吃点什么吧!”建设端起了粥。
千叶低头就着他手内的碗喝了一点稀粥,只剩下了粗糙的米粒。建设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很好喝。”她笑了,笑得泪水迷茫。
“千叶!”
“你快去上班吧,我今天有课。”她越笑,泪水愈流。
“千叶,你可得保重!”
“我懂,你再不要来了。”
“有什么事,说给我,我永远帮你!”
“我什么事都没有。今天星期几了,今天该讲李后主的最后一首词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她突然顿住,拿起教案就要走。要出门了,再望着他的眼,笑着,眼里只是泪;又低首迟疑,悠悠道:“你也保重!”声音里没有怨恨,没有负气,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怅然。
建设站在校园里,一直望到她走进教学区,走进三楼的一间教室。
建设茫茫然的回到办公室,脚踏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坐在椅子上,像要溜下去。向主任告了假,回到了南家店。建设突然的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是泪,妈给做粥做汤,热毛巾拧了敷在额头上,到最后,连心眼最实的妈也看出端倪来了,背着南父问:“大建啊,你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有。”
“那是不是人家政府里不要你了?”
“不是。妈!”建设背过身去,哭得眼泪纵横。
“妈的儿子,啥时候才能长大!”
南建设躺在家里,身心皆在冷热相侵之中,自身之痛,叫他更加担心千叶的状况。她果真能顺利地度过这一次危机么,母校里教中国通史的女老师是个漂亮的女子,听说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和她分手了,那样美貌那样骄傲的女子,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变得精神恍惚。上着课,突然就笑了,下了课也不及时走,和班里的男生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真像。建设当初还在骂那个研究生毁了历史老师的一生,如果千叶也成了历史老师那个样子,他南建设岂不是罪该万死。
南建设也不敢再呆在家里,匆匆上班,请若秋去看千叶,若秋回话,木千叶这几天感冒了,发烧,并没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让去看,若秋回道:“你个卖良心的!”若秋说她会常去找千叶,叫建设放心。
南建设还是去校园里偷偷望了一回,才几天功夫,千叶已是形消骨瘦。
与丽娜的婚期定下来后,建设托人转折通知了千叶,南建设觉得自己所有的情欲仿佛突然死亡了。丽娜坐在他怀里又摇又晃,嗔怪都这时候了他还顾得上吸烟。建设却是要借一支烟保护自己,那样惦记千叶,想到心里头疼,口里头苦。
婚期已经定了,到底要和谁结婚,还得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