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涂山风竹的话,乌竹眠微微攥紧且慢的剑柄,另一只手在剑鞘上轻抚,动作轻缓,却莫名让人感到了心惊的杀意,她问道:“然后呢?”
那三长老,真是死得太简单,太便宜了。
涂山风竹多看了她一眼,脊背有些发凉,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宿诀杀掉了无相魔君,成为新魔君,他没有选择回到涂山,而是留在不夜天城,成了他最得力、最信任的手下。
而关于宿诀的异样,涂山风竹是在登基大典上察觉到的。
那天宿诀端坐在王座上,崭新的魔君长袍绣着暗金色魔纹,右眼的金色竖瞳冷冷扫过跪拜的群魔,其中隐隐闪动着红光,当涂山风竹捧着青荇山特产的雪芽茶上前时,那双异色瞳孔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魔君大人,您最爱的……”
“放下吧。”宿诀抿了一口,随手将茶盏搁在一边:“本座不喜这等清淡之物。”
那一瞬间殿外惊雷炸响,涂山风竹的狐耳猛地竖了起来。
他记得,宿诀曾经说过,这罐雪芽是他喜欢的人去年冒雪在青荇山后山采的,他曾珍而重之地收在贴身储物袋里,只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眼里似乎都有光。
而且宿诀明明一直念着那个叫做“玉摇光”的女子,离开地下密室后,却一直没有提起要去找她。
更诡异的事发生在三日后。
涂山风竹故意在汇报时提到了“青荇山”,宿诀翻阅文书的手指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假装失手打翻装有那枚残缺玉符的玉盒,魔君甚至只是多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直到满月之夜,涂山风竹终于确认,宿诀关于青荇山和他师门众人的记忆,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抹除或者篡改了。
那一夜,他看见新任魔君独自站在摘星台上,手中捏着半块残缺的玉符,月光下,眉头紧锁,指尖反复摩挲着玉佩边缘的刻痕,那里本该刻着“青荇山”三个小字,如今却只剩一个“青”字和凹凸不平的断面。
涂山风竹试探着问道:“魔君大人在找什么?”
宿诀猛地攥紧玉佩:“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
涂山风竹的尾巴微微僵住,终于确认了宿诀的不对劲。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宿诀身上出现的矛盾感,他会在批阅文书时突然写下“青荇”二字又涂掉,会在路过梅林时无意识地放缓脚步,甚至某次魔将们议论剑法时,他脱口而出,指点一二。
“就像是……有人在他神魂里缝了张纱网。”涂山风竹看着乌竹眠:“重要的记忆变成了漏网的鱼,而他却以为那不过是错觉,或者幻觉。”
直到云成玉病逝的消息传来那天,魔君寝宫突然传来了铮然剑鸣。
涂山风竹赶到时,侍卫长跪在殿外不敢抬头。
只见宿诀赤足站在满地碎瓷中,满脸痛苦,魔纹已经蔓延到颈侧,手中阎罗剑的剑柄正抵着自己太阳穴,而地上散落着几十张被剑锋划破的宣纸,每张都写满了“乌竹眠”、“玉摇光”、“云成玉”......
“魔君大人?”
剑尖应声而落,宿诀转身时,右眼魔纹诡异地蠕动着:“本座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本座听见有人唤我师兄。”他忽然抓起铜镜砸向墙壁:“可镜子里......这张魔纹遍布的脸,配吗?”
窗外惊雷劈开夜幕,照亮了他脚边一幅被血浸湿了一半的画。
画中是一片苍翠的青山,像打翻了一斛碧玉髓,远峰笼着薄雾,近处的山径被晨露浸得发亮,石阶缝里钻出星星点点的蓝铃花。
那株百年老桃树占去画面左半,正是花期,花开得正疯,虬枝向练武场方向斜伸过去,最细的那条枝桠上停着几只翠鸟,正歪头看雪青衣衫的少女练剑。
乌竹眠站在画卷中央,马尾高束,发梢还沾着晨露,剑锋映出她眼底细碎的光,旋身出剑,剑尖挑起一瓣将落未落的桃花。
桃树虬枝横斜,玉摇光就卧在最粗的那根枝桠上,九条白色的尾巴垂落如瀑,把花瓣抖落在树下的棋盘上,绯红广袖垂落枝头,指尖还勾着个空酒壶,醉眼朦胧地偷看执棋的人。
宿诀一袭白衣坐在石凳上,左手执黑子沉吟,右手还保持着刚给对面递茶的姿势。云成玉还裹着鹤氅,拢着袖子,注意力不在棋局上,灰青色的眼睛正看向一旁的乌竹眠。
师尊宿槐序坐在一旁,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不见春,剑鞘横放在膝头,正好接住玉摇光抖落的桃花,他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在听小徒弟叽叽喳喳。
李小楼正在跟梅花桩较劲,气势汹汹,发髻都有些松散。
最角落的小师兄千山满头大汗地守着炼器炉,连道袍被火星烧出洞都没察觉,表情如赤子般诚挚,而总爱缠着乌竹眠比剑的小师弟奚无咎,这次却破天荒安静地抱剑而立,望着她剑尖的桃花瓣。
宿诀看着这幅画,紧紧抱住脑袋,神色狰狞又痛苦。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心脏却先于意识绞痛,仿佛有把钝刀在剐蹭灵魂的缺口。
宿诀狼狈地跪坐在阴影里,挣扎了许久,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简扔给涂山风竹,让他代为保管,并且告诉他,只有青荇山的人,才值得信赖,不然就永远不要告知任何人,这枚玉简的存在。
哪怕是他,也不可以。
说完,涂山风竹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了乌竹眠:“你是青荇山的人,也是魔君大人的师妹,那这枚玉简,自然是要交给你。”
他压低声音,猜测道:“而且我怀疑,魔君大人或许是看了这枚玉简,记忆才出现了意外。”
乌竹眠接住那块青玉简,简身冰凉,刻着师门独有的云纹,只是中间有道新鲜的裂痕,像是被人强行掰开过。
她指尖微微一颤,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师父宿槐序随身携带的玉简,夜风突然变得很轻,她轻轻摩挲着玉简上熟悉的刻痕。
这是师父总爱拿在手里把玩的那块,边缘还有她儿时不小心磕出的缺口。
见宿槐序如此珍惜这枚玉简,乌竹眠学习符阵和禁制后,还在这枚玉简上叠加了数重禁制,一般人根本就没办法解开,若是想用灵力强行破开,里面的内容会在第一时间清除掉。
只不过她稍微一注入灵力,玉简就立刻浮现出了一行小字。
【天外天非通道,乃囚笼,勿入。】
这是宿槐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更深的内容在破解玉简前还无法查看,当年他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把这枚玉简送出,谁料宿诀遭遇意外,记忆缺失,玉简就这样一直搁置了。
乌竹眠心中有些不安,玉简中央的刻痕,分明是师父特有的“点星手法”,当年给他们传功时总爱用,可此刻那些星痕排列得极其诡异,竟组成了一个倒悬的锁链图案。
好似……“缚魂丝”。
乌竹眠猛地睁大眼睛,反应过来了什么,与此同时,玉简表面的星痕忽然连成金线,如活蛇一般昂首,她还未来得及松手,那些细如蛛丝的金线便已刺入她腕间血脉。
没有痛感,只有冰凉的触须在血管里游走的悚然,正是天外天特有的缚魂丝。
“当心!”
涂山风竹狠狠吃了一惊,狐火猛地炸开,看见这一幕,一旁沉默的宿诀露出了目眦欲裂的表情,魔纹猛地从脖颈攀爬到了脸颊。
乌竹眠的瞳孔微微开始扩散,缚魂丝在经络中疯狂增殖,每一根都在篡改她的记忆。
青荇山的晨雾和铃兰在消散……
师门所有人的笑颜逐渐在褪成空白……
师父教她的第一招剑法正在被连根拔除……
最后是她的剑,炸开了一道天光……
“休想!”
话音未落,且慢剑突然自鸣出鞘,凛凛剑意将乌竹眠包裹在其中,每一道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宿诀和涂山风竹只能被迫退开,妄图被封印起来的记忆开始挣扎,在神识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乌竹眠将缚魂丝牢牢锁定,磅礴精粹的灵力开始反向压制。
她看见了宿槐序,他面色沉重,正在飞速雕刻玉简。
她看见了宿诀,他接到玉简时,缚魂丝是如何顺着他的指尖爬进七窍。
最后的最后,是一张和师父一模一样的脸,脸上却是阴冷至极的表情,正在遥遥望来,投来居高临下的一瞥,送出了指间的玉简。
“原来如此。”乌竹眠突然将那些挣扎的缚魂丝狠狠捏碎:“送出的玉简的根本不是师父……”
缚魂丝被捏碎的一瞬间,迸发出了宿槐序残存的嘶吼:“别打开玉简,天外天在通过记忆锚点追……”
话音戛然而止。
最后一缕缚魂丝消散殆尽,乌竹眠垂下眸子,紫衣猎猎,眸光冰冷。
百年前的魇乱,师父的失踪,大师兄消失的记忆,三师兄被生剖的灵骨……
看来全都是为了同一个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