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恪面露疑惑。
“两项罪名,私藏珍宝与放任士兵抢劫。前者罪责轻微,后者则显得过于严重。”房遗爱稍微抬起了些身子认真地分析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太轻的罪行不足以受到严惩,而太严重的指控却又不可能真正落实?”李恪惊讶地看着房遗爱确认道。
“确实如此,殿下。允许士兵肆意掠夺有损皇朝名誉,皇帝陛下对此最为在意,因此不太可能因这条理由惩罚陈国公;但是非法占有国家财产这一条,恐怕陛下也不会轻易放过。至于其宰相之职是否能够保留……”
“至少还会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吧?”
李恪注视着房遗爱认真问道。
“这一点臣就难以判断了。”
房遗爱摇头道,尽管自己有些见解,可揣测皇帝未来的行为动向,即便是当朝宰相也难言准确。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次铁定要丢掉首相之位。”
李恪眯起眼睛思索良久后缓缓开口。
“父皇让本王留在王府好好整理书籍,那么近期便不再出门走动了,不过眼看年关将至,咱们还需准备好给各王府以及诸位国公家中的贺礼……二郎,请务必确保一切顺利进行。”
“遵命!”
房遗爱再次重重地磕头。
……
承天门鎏金铜钉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步辇帘栊将将掀起半角,秦宸攥着玉笏的手指节发白:\"殿下若能周全陈国公......\"
话尾在舌尖打了个转,\"到底是国之柱石。\"
李承乾抚平蟒袍褶皱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太极宫飞檐上蹲守的鸱吻,忽然想起前世侯君集被缢杀时,那尊石兽嘴角也凝着这样的晨霜:\"秦詹事可知,落子无悔的棋局里——\"
他抬脚跨过朱漆门槛,\"执棋的手最忌沾上棋子。\"
两仪殿内,正午的日头斜穿棂窗,将金砖地照得雪亮。
李世民摩挲着扶手上的螭龙浮雕,目光掠过房玄龄微颤的白须。
这位中书令奏对时总爱将笏板倾斜三分,恰如他处世之道——既不全遮,也不尽露。
\"陈国公自陈不过收了高昌几方和田玉镇纸。\"
房玄龄的声音像浸过蜜的银针,\"至于纵兵劫掠云云,实乃边军哗变时不得已......\"
魏征突然咳嗽两声,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这位谏议大夫今日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孔雀补服,此刻正盯着御案上那柄诛邪刀出神——刀鞘缠着的玄绸,还是三日前从侯君集蟒袍上撕下的。
李承乾垂眸盯着袖口蟠龙纹,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侯君集这招弃卒保车用得妙极,轻罪认得痛快,重罪推给\"哗变\",倒把球踢回了兵部。
只是父皇案头那摞血书证词里,分明有高昌王女咬破指尖写的控诉状。
然而......
“但在深入调查过程中发现,存在问题并不止他一人。”
房玄龄看向对面坐在长孙无忌旁边的魏征等人说道,“另外还有行军总管薛镇山涉嫌强行夺取高昌女性一事尚未查清……”
“这种说法似乎不够准确。”
长孙无忌打断了房玄龄的话,平静地提出异议:“据说目前那两位来自高昌的女孩正在长安,只需要询问一下就能知道真相。”
这一言论令得李承乾惊讶不已地抬起头望向长孙无忌。
今日早晨才结束由房玄龄主持的与刑部、大理寺以及御史台共同参与的询问工作,没想到下午长孙无忌不仅得知此事还掌握了确凿证据。
此时魏征开口插话:“依微臣看来,此做法不妥。”
他直接对着帝王进言:“‘君子使役以礼仪相待,而臣下亦应忠心事君’。
倘若真的要让我国的大将军当众与这些女子对峙辩论,即使属实也难免有损尊严,更会让周边各国如何看待我大唐?”
尽管表面上听上去魏征似乎是在帮薛镇山说话,但实际上这句话却彻底终结了他的政治生涯。
而早先长孙无忌的行为虽然看起来像是要把对方推向罪责,实际上却是保护之意。
反观之下,房玄龄的做法倒显得别有用心。
既然连薛镇山都曾做过这种事情,那么侯君集又是否曾有过同样行为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李承乾心中早已明了——当然做过。
恐怕就连他的父皇也清楚这件事。
魏征抬头望向皇上,接着劝诫道:“追究每一件小事可能会收获甚微,反而有可能因此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昔日秦穆公宽恕偷马贼、楚庄王不予追究其臣子调戏自己妃嫔之事,这些都展现了君主宽容之胸怀。
更何况当今圣上仁德比肩尧舜呢!”
李世民下意识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经过一番思索后,两则历史典故瞬间出现在李承乾脑海里:
秦穆公用宽宏大量处理了百姓偷吃战马事件;
而楚庄王则通过让所有臣子都取下自己的帽带的方式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宫廷纷争。
魏征实际上建议干脆把这两个高昌女人赏赐给薛镇山来解决问题。
这样一来,薛镇山的事情解决了,也就等于间接减轻了侯君集的责任。
真正的症结在于侯君集本人身上。
虽然表面上看这两起案件的责任都不大,容易脱罪。
但对于纵容士兵劫掠这一重大过错,魏征却没有丝毫提及。
李承乾端坐在丹墀下首,低垂的眉眼间藏着几分思量。
他细细咀嚼着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三人方才的奏对——这三个老狐狸,竟是把太极推手玩到了金銮殿上。
就拿魏征来说,薛镇山强抢民女那档子腌臜事,他明面上放了一马,暗地里却把状纸往御案缝里塞。
这不,圣上如今瞧见薛镇山,眼里总要带三分嫌恶。
依着这般架势,来日不把那厮打发到岭南烟瘴之地才怪。
至于侯君集的案子,魏征嘴上说着\"大局为重\",奏疏里却将高昌城劫掠的惨状描得活灵活现。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亦是如此,救人坑人的当口,总不忘给自己留退路。
奏章里夹枪带棒的字句,像极了东市绸缎庄掌柜的暗码——明面是匹素锦,翻过来全是金线绣的利害算计。
李承乾摩挲着腰间玉带銙,忽然想起前世在玄武门前淋的那场血雨。
彼时自己只当这些老臣是庙堂上的泥胎木塑,如今重活一遭,倒从他们奏对时眼角的细纹里,读出了千年狐狸修成的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