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宵佳节已经过去,由于当今皇上以孝治天下,此时宫中有一位太妃身体欠安,所以各嫔妃都为此减少膳食、卸去妆容,不但不能回娘家省亲,就连宴饮作乐也都取消了。因此,荣国府今年元宵也没有举办灯谜集会。
年节的事务刚刚忙完,凤姐就小产了,在家休养了一个月,无法料理事务,每天都有两三个太医来为她诊治用药。凤姐自恃身体强壮,虽然不出门,但心里仍在筹划算计各种事情,一想起什么,就吩咐平儿去回禀王夫人,任凭别人怎么劝谏,她都不听。王夫人顿时觉得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精力呢?但凡遇到大事,就自己拿主意;而家中琐碎之事,一概暂时让李纨协助处理。李纨这个人崇尚品德,不重才能,对下人未免有些纵容。于是王夫人又让探春和李纨一起裁断事务,还说等过了一个月,凤姐调养好了,就把事务再交还给她。
谁知道凤姐天生气血不足,再加上年少时不懂得保养,平日里又争强好胜、费尽心机,身体亏损得更厉害了。所以这次虽然只是小产,却着实虚弱了下来,一个月之后,又添了下身出血的病症。她虽然不肯说出来,但众人看她脸色发黄、面容消瘦,就知道她调养得不好。王夫人只让她好好服药调养,不让她操心事务。凤姐自己也担心落下大病,被人笑话,便想着偷偷调养,恨不得立刻恢复如初。可谁能想到,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她才渐渐好起来,下身出血的症状也逐渐止住了。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且说当下王夫人见凤姐如此,探春和李纨一时又难以卸任,园子里人多,又担心照管不到位,于是特意请了宝钗来,托付她处处小心留意,说:“那些老婆子们不中用,一有空就喝酒打牌,白天睡觉,夜里打牌,这些我都知道。凤丫头在外面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惧怕,如今只怕又要趁机偷懒了。好孩子,你是个稳妥可靠的人,你兄弟妹妹们年纪又小,我又没什么空闲,你就辛苦两天,帮忙照看照看。凡是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起来,我没话回答。要是那些人不听话,你尽管说。他们要是不听,你再来回禀我。可千万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宝钗听了,只得答应下来。
当时正值初春,黛玉的咳嗽病又犯了。湘云也因为感染时气,卧病在蘅芜苑,每天都要用药医治。探春和李纨住得相隔不远,这二人近日一同处理事务,和往年不同,来往回话的人也不太方便,所以二人商量决定:每天早晨都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去会合办事,吃过早饭,过了中午才回房。这三间厅原本是预备省亲时众执事太监休息的地方,省亲之后就没什么用处了,每天只有婆子们在那里守夜。如今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也不用特别装饰,只是稍微布置了一下,就可供她二人起坐。这厅上有一块匾额,题着 “辅仁谕德” 四个字,家里人都俗称它为 “议事厅”。如今她二人每天卯正时分到这里,午正时分才散去。凡是一应执事媳妇等人来来回回回话的,络绎不绝。
众人一开始听说李纨独自处理事务,心里都暗自高兴,觉得李纨向来为人厚道,施恩多而惩罚少,自然比凤姐好应付。后来又添了个探春,大家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而且平日里性情也最为平和恬淡,因此都没把她俩当回事,比凤姐管事的时候更加懈怠了。可仅仅过了三四天,几件事处理下来,众人渐渐发觉探春的精细之处丝毫不逊色于凤姐,只不过她言语温和,性情柔顺罢了。
恰巧这几天,有十几处王公侯伯世袭官员之家,都是与荣宁二府非亲即友或者世交的关系,有的升迁,有的降职,还有婚丧嫁娶等红白喜事,王夫人忙着去祝贺、吊唁、迎接、送行,应酬得不可开交,前面更是没人主事。于是探春和李纨一整天都在厅上办公。宝钗则每天在上房监察,直到王夫人回来才散去。每到夜间,宝钗做完针线活,临睡前,就坐着小轿,带领园中的守夜人等各处巡查一遍。他们三人这样管理事务,反倒比凤姐当权的时候更加谨慎了。因此,里里外外的下人都在背地里抱怨说:“好不容易才倒了一个‘巡海夜叉’,这下可好,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连夜里偷着喝酒玩乐的时间都没了。”
这一天,王夫人正要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和探春早早梳洗完毕,伺候王夫人出门后,回到厅上坐下。刚喝了口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禀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天死了。昨天已经回禀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让来回姑娘和奶奶。” 说完,便垂手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当时来回话的人很多,大家都在暗中观察探春和李纨办事的能力:如果处理得妥当,大家心里就会生出畏惧之意;要是稍有差池不当之处,不但不会敬畏服从,出了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里早有打算,要是在凤姐面前,她早就殷勤地说出许多主意,还会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凭凤姐选择施行。如今她看不上李纨老实,探春又是个年轻姑娘,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试探她二人有什么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想,说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说赏了四十两银子。这次也赏他四十两吧。” 吴新登家的听了,连忙答应 “是”,接过对牌就要走。探春说:“你先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好又回来。探春说:“你先别去支银子。我先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种情况有区别。家里的要是死了人,赏多少银子,外头的死了人,又赏多少,你先说两个例子给我们听听。”
这一问,吴新登的媳妇一下子全忘了,连忙赔着笑回答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论不成?” 探春笑着说:“这话可真荒唐。依我看,赏一百两倒好。要是不按照惯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天也不好向你二奶奶交代。” 吴新登的媳妇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去查旧账,这会儿实在记不得了。” 探春笑着说:“你都是办老了事的人了,还记不得,反倒来为难我们。你平时回禀你二奶奶的时候,也现查旧账吗?要是有这个道理,凤姐姐还算不上厉害,简直就是宽厚了!还不快去找来给我看。再晚一天,不说你们粗心,倒好像是我们没主意了。” 吴新登的媳妇满脸通红,连忙转身出去。众媳妇们都吓得伸舌头。这边又有人来回禀别的事情。
不一会儿,吴家的取来了旧账。探春一看,两个家里的姨奶奶死了人,都赏了二十两银子,两个外头的姨奶奶死了人,都赏了四十两银子。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了一百两,一个赏了六十两。这两笔账下面都注明了原因:一个是因为要到隔省迁父母的灵柩,额外赏了六十两;一个是因为现买葬地,额外赏了二十两。探春便把账递给李纨看了。探春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仔细看看。” 吴新登的媳妇便走了。
忽然,赵姨娘进来了,李纨和探春连忙让座。赵姨娘一开口就说:“这屋里的人都骑到我头上来了也就罢了。姑娘你也该想想,得替我出出气才是。” 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地哭起来。探春连忙说:“姨娘这话是说谁呢,我实在不明白。谁骑到姨娘头上了?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赵姨娘说:“姑娘你现在就骑在我头上,我还能告诉谁!” 探春听了,连忙站起来说:“我可不敢。” 李纨也站起来劝解。
赵姨娘说:“你们坐下,听我说。我在这屋里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可这会儿连袭人都比不上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连你也没脸面,更别说我了!” 探春笑着说:“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说我可不敢违反规矩。” 说着便坐下来,拿过账本翻给赵姨娘看,又念给她听,然后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人人都得照着办,难道偏我要改了不成?不光是袭人,将来环儿娶了外头的媳妇,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的待遇。这原本就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也谈不上有脸没脸。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照旧规矩办事。要是办得好,那是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要是说办得不公平,那是她糊涂不知福,也只好随她去抱怨。太太就是把房子赏给了别人,我也没什么有脸的地方;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地方。依我看,太太不在家,姨娘就安静些养养神吧,何苦非要操心。太太满心都疼我,就因为姨娘你老是生事,几次让太太寒心。我要是个男人,能出去做事,早就走了,去干一番事业,到时候自然有我的道理。偏偏我是个女孩儿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我乱说的份儿。太太心里全都明白。如今因为看重我,才让我照管家务,我还没做一件好事呢,姨娘倒先来刁难我。要是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让我管了,那才是真的没脸,连姨娘你也真的没脸!”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流下泪来。
赵姨娘没别的话来反驳,便说:“太太疼你,你就该多照顾照顾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欢心,就把我们给忘了。” 探春说:“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照顾?这也得看你们自己,哪个主子不疼出力又得力的人?又有哪个好人是靠别人照顾的?” 李纨在一旁赶忙劝说:“姨娘别生气。也别怪姑娘,她心里是想照顾,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 探春连忙说:“大嫂子你也糊涂了。我照顾谁?哪有姑娘家照顾奴才的?他们的好坏,你们应该清楚,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姨娘气得问道:“谁让你照顾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现在说话就得算数。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个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还会不依你?明明太太是个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的恩情都没处使。姑娘你放心,这也用不着你的银子。等你将来出了嫁,我还指望你额外照顾赵家呢。可你现在羽毛还没长全,就忘了根本,只知道往高枝儿上飞了!”
探春还没听完,就气得脸色发白,哽咽着一边哭一边问:“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去年刚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冒出一个舅舅来?我向来都是按理尊敬长辈,这下可好,倒敬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来了。既然这么说,环儿出去的时候,赵国基为什么要站起来,还要跟着他去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架子来?何必呢,谁不知道我是姨娘生的,隔两三个月就要找个由头来大闹一场,生怕别人不知道,故意要显摆显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事理,但凡糊涂不懂事的,早就急了。” 李纨急得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赵姨娘却还在不停地唠叨。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喊道:“二奶奶打发平姑娘来传话了。” 赵姨娘一听,这才闭上了嘴。只见平儿走进来,赵姨娘赶忙陪着笑脸让座,又急忙问道:“你家奶奶好些了吗?我正打算去探望,可一直抽不出空来。” 李纨见平儿进来,便问她来做什么。平儿笑着说:“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去世了,担心奶奶和姑娘不清楚以前的惯例,如果按照常例,只能给二十两银子。如今请姑娘定夺,要是想再多给些,也可以。” 探春早已擦干了眼泪,连忙说道:“又好好的多给什么呀?谁又是怀胎二十四个月才生下来的?不然难道是那种在战场上出兵放马,背着主子死里逃生的人不成?你家主子可真会算计,让我开这个先例,她做好人,拿太太不心疼的钱去做人情。你回去告诉她,我可不敢随意增减,胡乱出主意。她要添钱施恩,等她身体好了出来,爱怎么添就怎么添。” 平儿刚进来时,心里就明白了大半,如今听了探春这番话,更是领会了其中的意思,见探春满脸怒容,便不敢再像往日那般嬉笑,只是垂手站在一旁,默默地伺候着。
这时,宝钗也从上房过来了,探春等人赶忙起身让座。还没等开口说话,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情。因为探春刚刚哭过,立刻有三四个小丫鬟捧着沐盆、巾帕、靶镜等物走了过来。此时探春正盘膝坐在矮板榻上,捧沐盆的丫鬟走到跟前,便双膝跪地,高高地捧着沐盆;另外两个小丫鬟也在旁边屈膝,捧着巾帕和放着脂粉的靶镜。平儿见待书不在这儿,便赶忙上前,帮探春挽起袖子、摘下镯子,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把探春面前的衣襟遮挡起来。探春这才伸手到面盆里洗漱。那个媳妇便回禀道:“回奶奶和姑娘,家学里要支取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 平儿抢先说道:“你着什么急呀!你睁大眼睛看看,姑娘正在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反倒先来说话。在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力见儿吗?姑娘虽然宽厚,我要是回了二奶奶,就说你们眼里根本没有姑娘,到时候你们吃了亏,可别怨我。” 吓得那个媳妇连忙陪着笑脸说:“我粗心了。” 一边说着,一边急忙退了出去。
探春一边匀着脸,一边冷冷地对平儿笑道:“你来得晚了一步,还有更可笑的呢:连吴姐姐这么个办了多年事的人,都不查清楚就来糊弄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竟然还厚着脸皮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话的时候,也能忘了再去找吗?我看你家主子未必有耐性等她去找。” 平儿赶忙笑着说:“她要是敢有这一次,保准腿上的筋都得折两根。姑娘别信她们的。她们这是看大奶奶菩萨心肠,姑娘你又是个腼腆的小姐,所以才偷懒来糊弄人。” 说着,又朝着门外说道:“你们就只管撒野吧,等奶奶身体大安了,咱们再算账。” 门外的众媳妇们都笑着说:“姑娘,您是个最明白事理的人,俗话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可不敢蒙骗小姐。如今小姐是贵客,要是真惹恼了您,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平儿冷笑着说:“你们明白就好。” 又陪着笑对探春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情就多,哪里能顾得过来这些,难免会有疏忽。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旁观,要是有该添该减的地方,二奶奶没做到,姑娘您就直接添减,这第一对太太的事有好处,第二也不辜负姑娘对我们奶奶的情义。”
话还没说完,宝钗和李纨都笑着说:“好丫头,怪不得凤丫头这么偏爱你!本来没什么可添可减的事,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琢磨琢磨,不能辜负你这番话。” 探春笑着说:“我正一肚子气,没人给我消消气,正想拿她奶奶出气呢,偏巧她撞上来,说了这些话,倒让我没了主意。”
一边说着,一边把刚才那个媳妇叫进来,问道:“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媳妇便回答说:“一年里在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费用。” 探春说:“凡是爷们的费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是为了这八两银子啊!从今天起,把这一项取消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是我的话,务必把这一条免了。” 平儿笑着说:“早就该免了。去年奶奶原本就说要免,因为年下太忙,就给忘了。” 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出去了。这时,大观园中的媳妇捧着饭盒来了。
待书和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着说:“你说完话就去忙你的吧,在这儿瞎忙什么。” 平儿笑着说:“我本来也没什么事。二奶奶打发我来,一来是传话,二来怕这里人手不够,原是让我帮着妹妹们伺候奶奶和姑娘的。” 探春问道:“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过来一起吃?” 丫鬟们听了,连忙跑到檐外,让媳妇去传话:“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起吃,让他们把饭送到这里来。” 探春听了,便高声说道:“你们别瞎指挥人!那些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你们指使她们要饭要茶的,一点分寸都没有!平儿在这儿站着,你们叫她去。”
平儿连忙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那些媳妇们都急忙悄悄地拉住她,笑着说:“哪能用姑娘去叫啊,我们已经派人去叫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掸了掸石矶,说:“姑娘站了半天,累了吧,在这太阳影里先歇一歇。” 平儿便坐了下来。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上,说:“石头凉,这坐褥可干净了,姑娘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平儿赶忙陪着笑说:“多谢。” 一个婆子又捧了一碗精致的新茶过来,也悄悄地笑着说:“这不是我们平常喝的茶,原本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先润润口吧。”
平儿连忙欠身接过,指着众媳妇悄悄地说:“你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她是个姑娘家,不肯发脾气动怒,这是她有涵养,你们就敢轻视欺负她。要是真惹得她大发雷霆,不过说她性子急,可你们马上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她要是撒个娇,太太都得让她几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小看她,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众人都连忙说:“我们哪敢大胆啊,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平儿也悄悄地说:“算了吧,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本来就有点糊涂不靠谱,一有了事都赖她。你们平日里眼里没人,心眼又多,我这几年难道还不了解?二奶奶要是稍微差一点,早就被你们这些奶奶们整倒了。就算这样,你们一有空儿,还要刁难她,好几次都没让她落下好名声。” 众人都说:“我们哪敢啊!” 平儿说:“她厉害,你们都怕她,可只有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也不是不怕你们。前儿我们还说到这儿,她办事总不能顺顺当当的,肯定得生几场气。那三姑娘虽说只是个姑娘,你们可都小瞧她了。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忌惮她五分。你们这会儿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了过来。众媳妇们赶忙上前问好,又说:“姑娘也先歇一歇吧,里头正在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再去回话。” 秋纹笑着说:“我可不像你们,我可等不及。” 说着就要直接往厅里走。平儿连忙叫道:“快回来。” 秋纹回头看见平儿,笑着说:“你又在这儿充什么外围保镖呢?” 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坐在平儿的褥子上。
平儿悄悄地问:“你要回什么话?” 秋纹说:“问问宝玉的月银和我们的月钱什么时候能领。” 平儿说:“这算什么大事。你赶紧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是我的话,今天不管有什么事都别回。回一件,我就驳回一件;回一百件,我就驳回一百件。” 秋纹听了,急忙问:“这是为什么呀?” 平儿和众媳妇们赶忙把原由告诉了她,又说:“正想找几件厉害的事,给那些有脸面的人开个例,立个规矩,好给众人做个榜样呢。你们何苦先来撞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要是拿你们也做一两个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要是不拿你们做榜样,人家又要说偏袒这个、向着那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不敢动,只敢拿软柿子捏。你听听,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回两件,才能压得住众人的嘴呢。” 秋纹听了,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幸亏平姐姐在这儿,不然我可就臊得满脸通红了。我早知道就先通知他们了。” 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送来了,平儿赶忙进去服侍。这时赵姨娘已经走了,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朝南,探春面朝西,李纨面朝东。众媳妇们都在廊下静静地等候,里面只有她们贴身伺候的丫鬟在服侍,其他人一概不敢擅自进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地议论说:“大家都省省心吧,别打那些没良心的主意了。连吴大娘刚才都碰了一鼻子灰,咱们又有什么脸面呢。” 她们一边小声议论着,一边等着三人吃完饭好回事情。
只觉得里面鸦雀无声,一点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丫鬟把帘子高高地揭起,又有两个丫鬟把桌子抬了出来。茶房里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经出来,便进去了。一会儿又捧出沐盆和漱盂,接着待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着三盖碗茶进去。等她们三人出来,待书吩咐小丫头子:“好好伺候着,我们吃完饭来换你们,别又偷懒坐着去。” 众媳妇们这才一个一个地慢慢安分下来,回事情的时候,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轻慢疏忽了。
探春的气也渐渐消了,便对平儿说:“我有一件大事,早就想和你奶奶商量,如今正好想起来。你吃完饭赶紧过来。宝姑娘也在这儿,咱们四个人商量商量,再仔细问问你奶奶行不行。” 平儿答应着回去了。
凤姐见平儿回来,便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平儿笑着,把刚才在那边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详细地跟凤姐说了一遍。凤姐听了,忍不住笑道:“好,好,好啊,这三姑娘真是不错!我就说她有能耐。只可惜她命不好,没生在太太肚子里。” 平儿笑着说:“奶奶您这话可就糊涂了。她就算不是太太亲生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把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看待吗?” 凤姐叹了口气,说道:“你哪里懂,虽说都是庶出,但女儿和儿子可不一样。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现在有些浅薄的人,先要打听姑娘是嫡出还是庶出,好多人因为是庶出就不要。他们哪知道,别说庶出,就是咱们家的丫头,都比别人家的小姐强。真不知道将来哪个没福气的,因为挑嫡庶耽误了大事;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不挑嫡庶,得了个好媳妇。”
说着,凤姐又笑着对平儿说:“你知道,这几年我想出了多少节省的办法,一家子人大概没有不背地里恨我的。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虽然我心里也明白一些,可一时之间也没法放松;二来家里支出多,收入少。大大小小的事还都得照着老祖宗那时候的规矩办,可一年的产业收入又比不上以前。节省得多了,外人笑话,老太太、太太也跟着受委屈,家里下人还抱怨我刻薄。要是不趁早想办法节省,再过几年可就都赔光了。” 平儿说:“谁说不是呢!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要出嫁,两三个小爷要娶亲,还有老太太那边的事,这几件大事都还没着落呢。”
凤姐笑着说:“我也考虑到这些了,倒也还能应付:宝玉和林妹妹,他们两个一娶一嫁,不用花官中的钱,老太太自然会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在内。剩下三四个姑娘,满打满算,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花不了多少,三千两银子也就够了,随便从哪儿省一点也就凑齐了。老太太那边的事,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不过是些零碎杂项,再多花个三五千两也就够了。如今再节省点,慢慢也就够了。就怕平白无故又生出一两件事来,那可就不得了了。咱们先别操心以后的事,你先吃了饭,赶紧去听听他们商量什么。这可正合我的心意,我正愁没个得力的帮手呢。虽说有个宝玉,可他根本不懂这些事,就算能管得了他,也派不上用场。大奶奶是个菩萨心肠,也没什么用。二姑娘更不行,而且她也不是咱们这边屋里的人。四姑娘年纪还小。兰小子就更小了。环儿更是个毛躁没出息的,就等着有个热乎的地方钻进去呢。真是奇怪,一个娘肚子里竟然能生出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我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不可思议。再者说,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俩倒是不错,可偏偏都是亲戚,不好插手咱们家的家务事。况且一个像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拿定主意,‘不关自己的事就不开口,一问就摇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好去问她。这下倒只剩下三姑娘一个人,心里明白,嘴上也能说,又是咱们家正经的主子,太太又疼她,虽然表面上淡淡的,那都是因为赵姨娘那个老东西在捣乱,实际上太太心里和疼宝玉一样疼她呢。可不像环儿,实在让人疼不起来,要是依着我的性子,早就把他撵出去了。如今三姑娘既然有这个想法,正该和她齐心协力,大家做个帮手,我也就不孤单了。从正理上讲,凭天理良心,咱们有她帮忙,也能省点心,对太太的事也有好处。要是从私心来说,我也做得太狠了,也该适可而止,往后退一步了。回头想想,要是再这么穷追猛打、苛刻下去,别人恨极了,暗地里使坏,咱们两个才四只眼睛,两颗心,一不留神,可就坏事了。趁着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出头来料理事务,众人对咱们的怨恨,暂时也就消解了。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很明白,就怕你心里转不过弯来,现在我嘱咐你:她虽然是个姑娘家,但心里对什么事都清楚,只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识字多,懂得更多,更厉害一层。如今俗话说‘擒贼必先擒王’,她要是想立规矩,肯定会先从我开始。要是她驳回我的事,你可千万别分辩,你越恭敬,越说驳得对才好。千万别怕我没面子,和她顶嘴,那就不好了。”
平儿没等凤姐说完,就笑着说:“你把我想得太糊涂了。我刚才已经照你说的做了,这会儿你又来嘱咐我。” 凤姐笑着说:“我是怕你心里眼里只有我,把别人都忘了,所以不得不嘱咐你。既然你已经做在前头了,那可比我还明白。你看你又急了,开口闭口都是‘你’‘我’的。” 平儿说:“就说‘你’!你要不依,信不信我再给你一巴掌。难道你脸上还没尝过这滋味吗!” 凤姐笑着说:“你这小丫头,要折腾多少回才肯罢休。看我病成这样,还来逗我。过来坐下,反正也没人来,咱们一起吃饭才是正事。”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摆好了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配上两碟精致小菜,每日的分例菜已经暂时减去了。丰儿把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到桌上,给平儿盛好了饭。平儿在炕沿上屈起一条腿,半身还立在炕下,陪着凤姐吃了饭,又服侍她洗漱。洗漱完,凤姐嘱咐了丰儿几句话,平儿这才往探春那边去。到了探春院子,只见里面静悄悄的,人都已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