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放学回来,去见贾母。贾母笑着说:“好了,如今这匹野马总算戴上笼头了。去吧,去见见你老爷,回来再出去玩会儿。” 宝玉答应着,就去见贾政。贾政问:“这么早就放学了?师父给你定好功课了吗?” 宝玉回答:“定好了。早上梳理书籍,饭后练习写字,中午听讲和念文章。” 贾政听了,点了点头,接着说:“去吧,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你也该学学人情世故,别只知道贪玩。晚上早点睡,每天上学要早起。听到了吗?” 宝玉连忙答应了几声 “是”,退出来后,又急忙去见王夫人,然后到贾母那边打了个招呼。
之后,宝玉迫不及待地想快点跑到潇湘馆。一进门口,他就拍着手笑着说:“我又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黛玉吓了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说:“我好像听见你去念书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宝玉说:“哎呀,可不得了!我今天被老爷叫去念书,心里就像很久都见不到你们了似的。好不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儿见到你们,感觉就像死而复生一样,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黛玉问:“你去上头请安了吗?” 宝玉说:“都去过了。” 黛玉又问:“那其他地方呢?” 宝玉说:“没有。” 黛玉说:“你也该去看看他们。” 宝玉说:“我这会儿懒得动,就想和妹妹坐一会儿,说说话。老爷还让早睡早起,只好明天再去看他们了。” 黛玉说:“你坐会儿吧,也确实该歇歇了。” 宝玉说:“我倒不是累,就是觉得闷得慌。咱们这会儿坐着说说话,才把闷劲儿散了,你又催我走。” 黛玉微微地笑了笑,对紫鹃说:“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让小丫头沏茶。宝玉接着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讨厌那些道学话了。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用它来骗功名、混口饭吃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要代圣贤立言。好点的,不过是拿些经书拼凑拼凑;更有可笑的,肚子里没什么学问,东拉西扯,写得乱七八糟,还自以为博学深奥。这哪里是在阐发圣贤的道理。眼下老爷天天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抗,你这会儿还提念书的事儿。” 黛玉说:“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用学这个,但小时候跟着你们的雨村先生念书,也看过一些。里面有的说得合情合理,有的写得清微淡远。那时候虽然不太懂,但也觉得不错,不能一概否定。况且你要考取功名,学这个也显得清高尊贵些。” 宝玉听了,觉得不太顺耳,心想黛玉向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也变得这么热衷于功名利禄了?可又不敢当面反驳,只是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两个人说话,原来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说:“袭人姐姐叫我到老太太那儿接二爷,没想到二爷在这儿。” 紫鹃说:“我们这儿刚沏了茶,干脆让二爷喝了再走。” 说着,两人一起进来了。宝玉笑着对秋纹说:“我这就过去,还麻烦你来叫我。” 秋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紫鹃说:“你快喝了茶走吧,人家都等了你一天了。” 秋纹啐了一口,说:“呸,你这混帐丫头!” 说得大家都笑了。宝玉这才起身告辞。黛玉把他送到屋门口,紫鹃在台阶下站着,等宝玉出去后,她们才回房里。
再说宝玉回到怡红院,进了屋子,袭人从里间迎出来,问道:“回来了?” 秋纹回答:“二爷早就回来了,刚刚在林姑娘那儿。” 宝玉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袭人道:“事儿倒是没有。刚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让你念书,要是再有丫鬟敢和你嬉笑玩闹,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子处置。我想,服侍你一场,还落得这么些话,真没什么意思。” 说着,就伤心起来。宝玉赶忙说:“好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念书,太太不会再说你们了。我今晚还要看书呢,明天师父让我讲书。我要是需要使唤人,反正有麝月、秋纹呢,你去歇歇吧。” 袭人道:“你要是真肯用心念书,我们服侍你也高兴。” 宝玉听了,赶紧吃了晚饭,就叫人点灯,把以前念过的 “四书” 翻出来。可他不知道从哪儿看起,翻了一本,看着每一章好像都懂,仔细琢磨起来,又不太明白。看看下面的注释,再看看讲解的文章,一直折腾到梆子敲响,他心里想:“我做诗词的时候觉得挺容易,可在这上头却摸不着头脑。” 于是就呆呆地坐着发愣。袭人道:“歇会儿吧,做学问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宝玉嘴里只是胡乱答应着。麝月和袭人服侍他睡下后,两人也去睡了。等她们睡醒一觉,听到宝玉在炕上还是翻来覆去的。袭人道:“你还没睡着啊?你别瞎想了,养养精神好念书。” 宝玉说:“我也这么想,可就是睡不着。你来帮我把被子掀开一层。” 袭人道:“天气又不热,别掀了。” 宝玉说:“我心里烦躁得很。” 自己就把被窝褪了下来。袭人赶忙爬起来按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点发烧了。” 宝玉说:“可不是嘛。” 袭人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宝玉说:“别怕,是我心烦的缘故。你别声张,要是让老爷知道了,肯定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得这么巧。明天好了,还去学堂就没事了。” 袭人也觉得他可怜,说:“我靠着你睡吧。” 就给宝玉捶了一会儿脊梁,不知不觉两人都睡着了。
直到太阳高高升起,他们才起来。宝玉说:“不好了,晚了!” 急忙梳洗完毕,向长辈请了安,就往学堂赶去。代儒沉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就偷懒,这都什么时候才来!” 宝玉把昨天发烧的事说了一遍,这才过去了,照旧念书。到了傍晚,代儒说:“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解一下。” 宝玉过去一看,是 “后生可畏” 这一章。宝玉心里想:“还好,幸亏不是‘大学’‘中庸’。” 就问:“怎么讲呢?” 代儒说:“你把这一章的主旨和句子,细细地讲来。” 宝玉先把这一章朗朗地念了一遍,然后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年轻人,让他们抓住时机努力奋进,不要落到……”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代儒。代儒明白了,笑着说:“你只管说,讲书没什么可忌讳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你接着说,‘不要落到’什么?” 宝玉说:“不要落到老大无成的地步。先用‘可畏’两个字激发年轻人的志气,再用‘不足畏’两个字警醒年轻人的将来。” 说完,看着代儒。代儒说:“讲得还凑合。那串讲呢?” 宝玉说:“圣人说,人在年少的时候,心思敏捷,才力充沛,各方面都聪明能干,实在让人敬畏。谁能料到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呢。要是稀里糊涂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还没做出一番成就,这种人虽然年轻时看起来有出息,可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人敬畏他了。” 代儒笑着说:“你刚才对主旨的讲解还算清楚,只是句子里透着些孩子气。‘无闻’两个字,不是说不能发达做官。‘闻’是指自己真正能够明白道理、领悟道义,就算不做官,也算是有‘闻’了。不然,古代圣贤中那些隐居避世、不被人知晓的,难道他们不做官,就都是‘无闻’之人吗?‘不足畏’是让人能够料定,这才和‘焉知’的‘知’字相对应,不是‘怕’的意思。要从这里深入理解,才能领会精髓。你懂不懂?” 宝玉说:“懂了。” 代儒说:“还有一章,你也讲讲。” 代儒往前翻了一篇,指给宝玉看。宝玉一看,是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有些刺痛自己,就陪着笑说:“这句话没什么可讲的。” 代儒说:“胡说!要是考场出了这个题目,你也说没什么可写的吗?” 宝玉没办法,只好讲道:“这是圣人看到人们不肯崇尚道德,一见到美色就喜欢得不得了。却没想到道德是人性中本来就有的东西,人们偏偏都不重视它。至于美色,虽然也是与生俱来,人人都喜欢。但道德是天理,美色是人欲,人们怎么肯像追求人欲那样去追求天理呢。孔子这话虽是叹息之语,却也有希望人们回头向善的意思。并且可以看出,人们就算有崇尚道德的,往往也是流于表面,只有像喜欢美色那样去喜欢道德,那才是真的好。” 代儒说:“这也讲得差不多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然明白圣人的话,为什么偏偏犯这两个毛病?我虽然不在家,你们老爷也没跟我说,但其实你的毛病我都清楚。做人,怎么能不追求进步呢?你现在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能不能‘有闻’,会不会‘不足畏’,全看你自己怎么做了。我现在限你一个月,把以前念过的旧书都要梳理清楚,再用一个月时间学习文章。以后我要出题让你写文章了。要是你懈怠,我可绝不姑息。自古道:‘要想有所成就,就不能贪图自在,贪图自在就成不了人。’你好好记住我的话。” 宝玉答应了,也只能天天按照功课努力学习,暂且不表。
再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里显得格外清净悠闲。袭人正好可以做些针线活,她拿着针线,打算绣个槟榔包。她心想,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也没什么闲事儿可闹了。要是早这样,晴雯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想到这儿,袭人不免兔死狐悲,忍不住掉下泪来。她又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本来就不是宝玉的正室,只是个偏房。宝玉的为人,她还算能拿捏得住,可就怕宝玉娶了个厉害的正室,那自己恐怕就会像尤二姐、香菱那样的结局。平日里看着贾母、王夫人的态度,再加上凤姐儿时不时透露出的口风,宝玉以后的正室肯定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可是个心思细腻、多心的人。想到这儿,袭人脸上发热,拿着针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戳了,于是就把手里的活计放下,到黛玉那儿去探探口风。
黛玉正在那儿看书,见袭人来了,便欠身让座。袭人赶忙迎上前,关切地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好点了吧?” 黛玉说:“哪能那么快好,只是稍微硬朗了些。你在家里忙什么呢?” 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学去了,屋里没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姑娘,和你说说话。” 正说着,紫鹃端茶进来。袭人连忙站起来说:“妹妹你坐着就好。” 又笑着说:“前儿我听秋纹说,妹妹你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 紫鹃也笑着回应:“姐姐可别信她的话!我是说宝二爷上学了,宝姑娘又不常来,连香菱也不过来,姑娘自然觉得闷得慌。” 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她可太可怜了,碰上那位厉害的奶奶,真不知道她日子怎么过!”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说起来,那位比她还厉害,连外面的脸面都不顾了。” 黛玉接着说:“香菱也够受的了,尤二姑娘怎么就死了呢!” 袭人道:“谁说不是呢。想来都是一样的人,不过名分上有点差别,何必这么狠毒?这样外面的名声也不好听。” 黛玉向来没听过袭人在背后议论别人,今天听她这么说,觉得事出有因,便说:“这也不好说。但凡家里的事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袭人道:“做妾的,心里本来就胆怯,哪还敢去欺负人呢。”
正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子里问道:“这儿是林姑娘的屋子吗?哪位姐姐在这儿呢?” 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觉得像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有什么事?” 婆子说:“我们姑娘打发我来给林姑娘送东西。” 雪雁说:“稍等一会儿。” 雪雁进来回禀黛玉,黛玉便让把婆子领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先不说送什么东西,只是盯着黛玉看,看得黛玉脸上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黛玉便问:“宝姑娘让你来送什么?” 婆子这才笑着回答:“我们姑娘让给姑娘送了一瓶蜜饯荔枝。” 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吗?” 袭人笑着说:“妈妈怎么认得我?” 婆子笑道:“我们一直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常跟着太太、姑娘们出门,所以不太认得姑娘们。姑娘们要是到我们那边去,我们还能有点印象。” 说着,把一个瓶子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笑着对袭人道:“怪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一样的人物。” 袭人见她说话冒失,连忙岔开话题:“妈妈,你累了吧,坐下喝口茶。” 那婆子笑嘻嘻地说:“我们哪有功夫闲坐,都忙着张罗琴姑娘的事儿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让给宝二爷送去。” 说完,颤颤巍巍地告辞出去。黛玉虽然恼这婆子刚才说话莽撞,但因为是宝钗派来的,也不好拿她怎么样。等她出了屋门,才说了一句:“替我谢谢你们姑娘费心了。” 那老婆子还在嘴里嘟囔着:“这么好的模样,除了宝玉,谁能配得上。” 黛玉只当没听见。袭人笑着说:“这人一上了年纪,就爱胡言乱语,让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 不一会儿,雪雁把瓶子拿过来给黛玉看。黛玉说:“我懒得吃,拿下去放着吧。” 又聊了一会儿,袭人才离开。
傍晚,黛玉正准备卸妆,走进套间,一抬头看见那瓶荔枝,不禁想起白天老婆子说的那些混话,心里十分难受。在这黄昏人静的时候,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她想到自己身体不好,年纪也渐渐大了。看宝玉的样子,心里虽然只有她,但老太太和舅母却一点要促成他们的意思都没有。她深深埋怨父母在世时,怎么不早点定下她和宝玉的这门婚事。可又转念一想:“要是父母在世时,在别处给我定了婚姻,又怎么能遇到像宝玉这样人品和心地都好的人呢,这么看来,现在还有一线希望。” 她心里七上八下,纠结不已,就像辘轳在心里打转。她叹了口气,落下几滴泪,没精打采地和衣躺下。
不知不觉间,只见小丫头进来说:“外面雨村贾老爷要见姑娘。” 黛玉说:“我虽然跟着他读过书,但毕竟不是男学生,他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来往,从来没提过要见我,我也不方便见他。” 于是让小丫头去回复:“就说我身体有病,不能出去,替我向贾老爷请安道谢。” 小丫头说:“只怕是要给姑娘道喜呢,听说南京有人来接姑娘。” 正说着,又见凤姐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人都来了,笑着说:“我们一来给你道喜,二来给你送行。” 黛玉慌张地问:“你们说的什么话?” 凤姐说:“你还装糊涂呢。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两人十分合得来。如今想着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不太妥当,就托了贾雨村做媒,把你许配给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是做续弦,所以派人来接你回去。大概一到家就要过门,都是你继母做主。怕路上没人照应,还让你琏二哥哥送你去。” 这番话把黛玉吓得浑身冒冷汗。黛玉恍惚间好像看到父亲真的在那里做官,心里着急,硬撑着说:“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瞎闹。” 只见邢夫人朝王夫人使了个眼色,说:“她还不信呢,咱们走吧。” 黛玉含着泪说:“二位舅母再坐会儿吧。” 众人也不说话,都冷笑着走了。黛玉此时心里干着急,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哽咽抽泣。恍惚间又好像和贾母在一起,心里想:“这件事只有求老太太,或许还有救。” 于是双腿一软,跪下去,抱住贾母的腰说:“老太太救救我!我死也不去南边!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情愿一直跟着老太太。” 只见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笑着说:“这事儿可和我没关系。” 黛玉哭着说:“老太太,这算什么事儿啊。” 老太太说:“做续弦也不错,还能多得一份嫁妆。” 黛玉哭道:“我要是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会让这里多花一分冤枉钱,只求老太太救救我。” 贾母说:“没用了。做女人的,终究是要出嫁的,你小孩子家不懂,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黛玉说:“我在这里情愿做个奴婢过日子,自己干活养活自己,也心甘情愿。只求老太太为我做主。” 老太太始终不说话。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慈悲,又最疼我,到了这紧急关头,怎么能全不管我!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隔了一层,我娘可是你的亲生女儿,看在我娘的份上,也该护着我些。” 说着,一头撞进贾母怀里痛哭。这时,她听见贾母说:“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都被她闹累了。” 黛玉心里明白,这事儿没指望了,求也没用,不如寻个自尽。她站起来,往外就走。心里深深痛恨自己没有亲娘,外祖母和舅母、姊妹们,平时看起来对自己那么好,可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都是假的。又一想:“今天怎么偏偏不见宝玉?要是能见到他一面,说不定他还有办法。” 正想着,就看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 黛玉听了这句话,更加着急,也顾不上什么了,紧紧拉住宝玉说:“好啊,宝玉,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宝玉说:“我怎么无情无义了?你既然已经许了人家,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 黛玉越听越气,越觉得没了主意,只能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让我跟谁去呀?” 宝玉说:“你要是不想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本是许给我的,所以才到我们家来。我对你怎么样,你也好好想想。” 黛玉恍惚间好像真的曾经许过宝玉,心里忽然又转悲为喜,问宝玉:“我是死活都拿定主意了。你到底让不让我去?” 宝玉说:“我说让你留下。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就看看我的心。” 说着,就拿起一把小刀子往胸口划去,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用手捂住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干脆先来杀了我吧!” 宝玉说:“别怕,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 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乱抓。黛玉又颤抖又哭泣,又怕被人撞见,只能紧紧抱住宝玉痛哭。宝玉说:“不好了,我的心没了,活不成了。” 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 一声倒了下去。黛玉拼命放声大哭。这时,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是不是魇着了?快醒醒,脱了衣服睡吧。” 黛玉一个翻身,原来是一场噩梦。
黛玉喉咙里还在哽咽,心还在怦怦乱跳,枕头上已经被泪水湿透,肩背和全身都觉得冰冷。她定了定神,心想:“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和宝玉也还没定亲,这梦是从哪儿说起呢?” 又想起梦中的情景,自己无依无靠,要是宝玉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一时间,她痛定思痛,神魂都乱了。又哭了一会儿,全身微微出了一点汗,她挣扎着坐起来,把外面的大袄脱了,让紫鹃盖好被窝,又躺了下去。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听见外面淅淅飒飒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雨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远远的有呼喊声,而紫鹃已经在一旁睡着了,传来轻轻的鼻息声。她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裹着被子坐了一会儿。感觉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吹得她寒毛直竖,便又躺了下去。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又听见竹枝上不知道有多少家雀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窗户上的纸,隔着窗屉,渐渐透进一丝亮光来。
黛玉这时已经完全清醒,双眼炯炯有神。不一会儿,她咳嗽起来,这阵咳嗽声把紫鹃也给惊醒了。紫鹃关切地说道:“姑娘,您还没睡着啊?又咳嗽了,怕是着了风。这会儿窗户纸都透着光亮,天也快亮了。您歇会儿吧,养养神,别老胡思乱想了。” 黛玉无奈地说:“我何尝不想睡,可就是睡不着。你睡你的吧。” 话刚说完,又咳嗽起来。紫鹃看着黛玉这副模样,心里也不禁伤感,睡意全无。听到黛玉又咳嗽了,她连忙起身,捧起痰盒。此时,天已经大亮。黛玉问道:“你不睡觉了吗?” 紫鹃笑着说:“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呀。” 黛玉说:“既然这样,你把痰盒换一下吧。” 紫鹃答应着,急忙出去换了个痰盒,把手里的这个放在桌上,打开套间门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放下撒花软帘,接着出来叫醒雪雁。她打开屋门去倒痰盒时,只见盒里满是痰,痰里还有好些血星,紫鹃吓了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哎呀,这可不得了!” 黛玉在屋里紧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紫鹃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改口说:“手一滑,差点把痰盒摔了。” 黛玉追问道:“不是痰盒里的痰有什么问题吧?” 紫鹃故作镇定地说:“没什么。” 说这话时,紫鹃心里一阵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声音也变了。黛玉因为喉咙里有股甜腥味儿,早就有些疑惑,刚才听见紫鹃在外面大惊小怪,这会儿又听她声音带着悲戚,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便对紫鹃说:“进来吧,外面凉,别冻着了。” 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更加凄惨,带着浓浓的鼻音。黛玉听了,心里凉了半截。看着紫鹃推门进来,还在用手帕擦眼泪。黛玉问道:“大清早的,好好的怎么哭了?” 紫鹃强装出笑容说:“谁哭了呀,早起眼睛有点不舒服。姑娘今晚醒着的时间大概比往常更长吧,我听您咳嗽了大半夜。” 黛玉无奈地说:“可不是嘛,越想睡,越睡不着。” 紫鹃劝道:“姑娘身子不太好,依我看,您还得自己想开点。身子可是根本,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从老太太、太太往下,哪个不疼姑娘您呀。” 就这一句话,又勾起了黛玉的伤心梦。她只觉得心头猛地一撞,眼前一黑,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赶紧给她捶脊梁,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吐出一口痰来。只见痰里有一缕紫血,还簌簌地跳动着。紫鹃和雪雁吓得脸色都发黄了,两人在旁边守着,黛玉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紫鹃见情况不妙,赶忙向雪雁使眼色,让她去叫人。
雪雁刚走出屋门,就看见翠缕和翠墨笑嘻嘻地走过来。翠缕开口问道:“林姑娘怎么这么晚还没出门呀?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正讨论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 雪雁连忙摆手,翠缕和翠墨两人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雪雁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们俩。两人听了,都吐了吐舌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呀?这可不得了!你们怎么这么糊涂。” 雪雁说:“我正打算去呢,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紫鹃在屋里喊道:“谁在外面说话呢?姑娘问呢。” 三个人赶忙一起走进屋。翠缕和翠墨见黛玉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黛玉看到她们俩便说:“谁告诉你们的?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 翠墨说:“我们姑娘和云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讨论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呢,叫我们来请姑娘过去,不知道姑娘身子又不舒服了。” 黛玉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觉得身子有点发软,躺会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要是饭后没事,就请她们到我这儿坐坐吧。宝二爷没去你们那边吗?” 两人回答说:“没有。” 翠墨又说:“宝二爷这两天上学了,老爷天天要检查功课,哪还能像以前那样到处乱跑呀。” 黛玉听了,默默不语。两人又稍微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出去了。
再说探春和湘云正在惜春那儿,评论惜春画的大观园图,一会儿说这个地方多画了一点,一会儿说那个地方少画了一点,这个地方太稀疏,那个地方太密集。大家又商量着给这幅画题诗,还派人去请黛玉过来一起商议。正说着,忽然看见翠缕和翠墨神色匆忙地回来了。湘云连忙先问道:“林姑娘怎么没来?” 翠缕说:“林姑娘昨晚又犯病了,咳嗽了一整夜。我们听雪雁说,她吐了一盒子带血的痰。” 探春听了,十分惊讶,问道:“这话是真的吗?” 翠缕说:“当然是真的。” 翠墨接着说:“我们刚才进去看了看,林姑娘脸色很不好,说话的力气都微弱了。” 湘云疑惑道:“病得这么厉害,怎么还能说话呢。” 探春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不能说话那不是已经……” 说到这儿,探春突然停住了。惜春说:“林姐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我看她有时候就是看不开,一点点小事都要较真。这天下的事,哪有那么多是真的呢。” 探春说:“既然这样,咱们都过去看看。要是病得严重,咱们好去告诉大嫂子,回禀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看看,也能有个办法。” 湘云附和道:“就是这样。” 惜春说:“姐姐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再过去。”
于是,探春和湘云在小丫头的搀扶下,一起来到了潇湘馆。走进房间,黛玉看到她们俩,不由得又伤心起来。但转念又想起昨晚的梦,连老太太在梦里都那样,何况她们呢。况且自己不请她们,她们也不会来。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还是不好意思,只好勉强让紫鹃把自己扶起来,口中招呼她们坐下。探春和湘云分别坐在床沿的两头。看到黛玉这副病容,她们俩也觉得十分伤感。探春关切地问:“姐姐,您身体怎么又不舒服了?” 黛玉虚弱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身子软绵绵的,没力气。” 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地用手指了指痰盒。湘云到底年轻,性格又直爽,伸手就把痰盒拿起来看。这一看,吓得她惊疑不已,说道:“这是姐姐吐的?这可太严重了!” 一开始黛玉昏昏沉沉的,吐完痰也没细看,这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一看,自己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探春见湘云这么冒失,赶忙打圆场说:“这不过是肺火太旺,带出一点血来,也是常有的事。偏偏云丫头,不管什么事,都这么大惊小怪的!” 湘云听了,脸一下子红了,后悔自己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萎靡,一副疲惫厌烦的样子,连忙起身说:“姐姐,您静静地养养神吧,我们回头再来看您。” 黛玉感激地说:“让你们二位费心惦记了。” 探春又嘱咐紫鹃要好好照顾姑娘,紫鹃连忙答应。探春刚要走,就听见外面有个人大声叫嚷起来。不知道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